自从有了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理论,就有了以精神分析为题材的电影。而随着好莱坞电影制作片场制的确立,电影类型化趋势进一步加强,“心理悬疑片”也脱颖而出,成为备受观众喜欢的电影类型。 心理悬疑片与诸多类型片相比,具有极其独特的内涵。作为精神分析的“产物”,心理悬疑不免呈现为一种独特的“深度模式”。如同希区柯克电影那样,外层故事的推进依赖于内层心理张力的动力,只有充分了解人物的内心世界的困境,及造成这种内心世界困境的原因,才能有效地理解故事情节的内在线索。 换言之,心理悬疑片也就在其娱乐化的悬疑故事中“天然”蕴含着寓言的意义。如果说弗洛伊德发现了“精神疾病”乃是童年压抑的后果,那么,正是资本主义的“压抑性体制”才使得人类的“精神心理”作为一种问题浮出水面。也就是说,心理悬疑电影内在地指向了对资本主义精神压抑体制的反思和批判。正是这一点构成了心理悬疑片的文体政治意义。 多年来,中国心理悬疑电影成就不高。诸多导演看到了这种类型片的商业价值,却意识不到心理悬疑电影文体政治学的批判性含义。正因如此,空洞无聊的心理故事,图解弗洛伊德理论而不能进行有思想高度的政治反思,构成了这类电影的通病。也正因如此,李玉的《二次曝光》才成为非常值得研究的经典性文本。 简单地说,这部电影一扫中国心理悬疑电影死气沉沉、空洞矫情的局面,确立了一种带有深刻的社会批判内蕴的寓言型电影。通过一个复杂的精神分裂的故事,这部电影可以让观众体验当代中国伦理生活巨变带来的各种焦虑,和导致这种焦虑的资本社会机制。 一 李玉电影技术风格的变迁 《二次曝光》这部电影可以说是李玉个人创作道路上的一大突破。 一度作为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的摄制人员,李玉形成了自己拍电影的独特风格。她非常喜欢用一种纪录片的方式刻画外部的世界,并彰显人的生活环境与困境。她充分调用了纪录电影重视题材、以题材求震撼效果的策略,拍摄了一些同性恋主题、尤其是女同性恋题材的电影。在《今年夏天》中,她使用了大胆的题材和大胆的故事,来征服并震撼观众。纪录片的风格强化了这类题材的现场感:同期录音、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手扶镜头的DV感……她的很多电影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不是用摄影机拍出来的艺术片,而是无意间用DV录下来的影像资料。 从电影《红颜》开始,李玉走上了商业片的道路。相应地,李玉开始“使用”故事。如果说她在拍《今年夏天》的时候,呈现了一个边缘中国图景,努力让观众觉得,在正常的、普通的、日常的生活背后、四周或者角落里面还存在着另外一些人生,他们的活法跟普通人如此不同;那么,这部《红颜》则运用了传统的戏剧矛盾体,通过冲突来完成故事:一个女孩儿未婚先孕,并高中弃学,她坚持把孩子生下来,男孩长大成人,跟自己的母亲认识了,两个人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近似爱情,又包含亲情——李玉用唯美的镜头拍他们母子的“爱情”。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女孩儿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儿子。所以,在李玉那里,伦理是对女人的丰满情欲的一种束缚。在她的影视世界中,男性动物总是合规矩的,虽然成熟晚,却老练得早,并深深懂得顺应这个社会的限制、规则和道德律令,并根据道德律令去安排自己的感情和内心体验。可是《红颜》这个故事却告诉我们,人的感情天然是丰满的——丰满就意味着违规、违禁,《红颜》的“母子相恋”也就吊诡地让观众陷入这样一种尴尬:母子之情和爱情在某种意义上是完全一样的,都是敞开胸襟宽容和容纳;而在现代社会中,它又是被禁忌的。正是这种内在的矛盾,构成了《红颜》的故事。女人永远比男性更具有合情性,这是李玉的故事内核。 不妨说,李玉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导演:擅长表达外部世界,通过记录式的技术手段,呈现出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样态和景观。而《二次曝光》则第一次让李玉电影“技术大于故事”,即她采用了大量的影像技术处理手段,让电影镜头不再为外在的故事服务,而是为烘托气氛、呈现内心服务。这就形成了这部电影在李玉影像作品中独特的技术美学意义。 《二次曝光》用摄影机把人的感情表达了出来,尤其是通过镜头的运用,刺痛观众的内心。在一次访谈中李玉“警告”大家说,这部电影会让你痛。正如罗兰·巴特所说的那样:如果一部作品让你笑了,这是个不错的作品;如果一个作品让你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让你内心感觉到沮丧,这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所做出来的伟大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二次曝光》令人哭笑不得、痛苦不已。这种艺术体验的获得,是与这部电影特殊的技术美学策略紧密相关的。 电影首先执著于镜头语言的风格化追求。导演“发明”了很多镜头拍摄的技巧,如让演员双手扶住镜头,通过手提拍摄,产生强烈现场感的同时,又不断暗示故事意义的不稳定性,从而使得人物内心的惊悚不安得以表现。这种技术让这个演员跟这个摄像机连在一起,演员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会导致摄像机的机位变化,这就使得影片影像被演员的情绪所控制。 于是,《二次曝光》故事的展开,也就是“正常视角”逐渐丧失,情绪化的非正常视角逐渐增多的过程;而到电影高潮部分,标准镜头拍摄出来的画面的稳定感与现实感被取消了,晃动、纷乱和切角的画面反复涌现。在影片开头,我们看到了一张嘴,然后慢慢出现一张脸,然后是一张画满线条的女人的脸,这个时候才出现范冰冰;这张熟悉的面孔让人心安:理性的、睿智的高级女白领的形象令电影显得亮丽了一点。这种画面风格一直延续到范冰冰在家里洗澡那一幕:一张男人的脸突然浮现在上空,显示一种家的不安全感。然后又是一系列正常视角画面中的故事:女主人公宋其去购物,在超市里遇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宋其介绍自己的男朋友。观众似乎看不到有什么奇怪的事情要发生,一直到宋其到闺蜜家开party。在雨中,宋其通过一个玻璃孔看到自己的男朋友跟她的闺蜜拥抱纠缠在一起,从这里开始,整个电影的画面视角开始变化。直到结尾时,范冰冰把头套拿下来,露出满头的白发,李玉才恢复了电影镜头视角的常规,并最终使用了一个浪漫电影镜头,呈现远景中的男女主人公身影。唯一的问题是,男女两人不是相向而立的——相向站立意味着一个完美的句号,而是面朝大海,造成一个永恒的问号,暗示这个故事留下的是无法处理的过去和未来——他们还会相爱吗?他们还有信任感吗?他们还有未来吗?他们还有可能发生些什么?这些问题都在这个姿态中变成恒久的未知。所以,尽管电影结尾的镜头诗意地慢慢拉开,由中景到全景,而人物站在海边遥望着远方,可是,观众依然没有感到常规言情电影的浪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