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电影产业化浪潮中,中国电影的票房屡创新高,无论是总体票房,还是单片票房都是成绩靓丽、不断攀升;另一方面,电影创作却陷入无限的尴尬。数量、种类虽多,但赢得观众称誉的影片越来越少,中国电影所占国内票房的比重下降。在国际竞争力方面,由《卧虎藏龙》、《英雄》带热的古装武打片在2000年前后确也赢得欧美市场的青睐,但好景不长,很快就面临着亚洲其他国别电影的强势挑战,韩国电影、印度电影、泰国电影相继崛起(尤其是印度电影,无论是数量还是单片票房,近年来在北美市场上非常迅速地增长)。中国电影,包括港台电影,票房被严重挤压,原有的竞争优势早已不复存在。在北美电影市场上,自2006年《满城尽带黄金甲》以650万美元票房闯入北美市场外语片前100名,中国电影竟然有五六年之久未能进入前300名。①不仅如此,近三年来,中国电影屡屡缺席戛纳、柏林与威尼斯等三大国际电影节,更与美国奥斯卡奖项无缘,甚至连入围最佳外语片提名的机会都没有。可以明确地说,中国电影的竞争力、影响力急剧下滑,不仅在业内引起严重焦虑,②而且也已成为社会共识。 中国电影的质量下滑与缺乏好故事密切相关。“‘剧本荒’,特别是‘好剧本荒’,已经成为制片业的普遍焦虑;剧本创作日益成为整个产业发展和繁荣的瓶颈,引起了业内广泛的关注和讨论。”③然而,剧本创作在电影创制中很少得到重视,而在“缺乏好故事”的指责中,编剧几乎担当起了中国电影衰落的主要罪责;反过来,更成为当下被创作轻视乃至忽视的最佳理由。从表面上看,编剧提供故事脚本,缺乏好故事、内容的丰富与否当然与之密切相关。但必须指出的是,目前的电影创作机制表明:决定故事创意、内容及其艺术形式的正是导演。他作为创作核心,不仅决定着分镜头、剪辑及故事结构,而且拥有是否采纳故事创意以及增删编改的话语权。因此,电影作品“被称为导演艺术”,其故事薄弱、情感肤浅、价值庸俗,正是暴露出导演的缺陷。更何况,电影属于集体创作,编剧的故事创意、脚本,到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成品,除了导演与演员等重要环节,还存在如服化道等众多的中介。不容否认,“中国电影缺乏好故事”,但到底为什么缺乏,或者说在创作哪一个环节上缺乏,倒值得我们进一步追问。在我看来,缺乏好故事、内容浮浅,正是因为电影创作严重忽视了编剧所代表的文学力量,甚至出现了“去编剧化”现象。 编剧提供的故事原创及其剧本,在电影生产中具有怎样的功能,这一问题之所以产生,就在于他们没有可供发声的媒介。从电影的角度说,剧本仅是前期创意与文学创作等电影创作的开始阶段,难以介入电影摄制阶段的影像叙述,更不可能根据自身的设想而确定故事的最终形态(除非编导合一的创作形式)。从文学的角度说,与传统类别相比,剧本缺乏艺术的纯粹性,很少被当做文学经典而公开发表,缺乏直接与读者见面的机会。在人们的观念中,它只是提供导演工作参考的脚本。如果没有特殊原因,观众看电影绝不会事先找来剧本阅读;即便是愿意阅读,由于剧本公开发表较少,且不与电影同步,客观上也存在着诸多障碍。我们认为,最体现编剧能力的剧本长期消失在公众的视野,加之没有发声的平台,观众根本不了解剧本的故事创意与文字状态,仅根据电影这一集体创作的完成形态,又怎能判断编剧是中国电影“缺乏好故事”的主因? 为此,我们迫切需要从剧本出发观看电影,以此探知当下中国编剧在电影创制过程中所身处的真实状态。本文之所以选择著名编剧王兴东、陈宝光创作的《辛亥革命》为样本(发表于《中国作家》2010年第12期,下引剧本均出该处,不另注明),一是它作为“百年辛亥”的重要影片,加之投资大、明星多,引起社会关注,而剧本先后获得多个奖项,④社会影响较大;二是因为该剧作与电影的差异具有典型性,能够从中透视出电影创作的诸多问题,对政治大片的创作有着重要的启示。 总体上说,《辛亥革命》的电影与剧本相差很大。剧本包括135个场景,但电影与之吻合的只有8个场景,分别是18、19、26、39、42、90、91、98;而且,在这8个场景中,除了第90场景表现皇族内阁与袁世凯朝廷对质,具有一定的信息,其他7个均属于过渡的转场。⑤基本接受剧本场景传达的意义,但又与剧本具体描写相差甚大的有31个。但是,在电影中彻底消失的剧本场景竟然有96个,也就是说,高达71%的剧本信息并未纳入到电影故事,这无论如何都让人吃惊。如此,又怎能用电影的故事形态来衡量编剧/剧本水平的实际? 我们可以仔细分类。被电影彻底删除的第一类场景是剧本设置吸引观众的故事卖点,其中包括:1)武打及其动作类型。如序幕开篇,第1场戏就是表现秋瑾飞檐走壁的身手,拿枪持剑的侠者风范;再如第30场,孙中山在旧金山中餐馆内遇到保皇党人围攻,此处突出清朝武人的鞭子功、司徒美堂施展的洪拳。2)残忍的暴力与酷刑。革命者温生才被捕后,刽子手当众施以血腥的剐刑(第12场);喻培伦、林觉民等承受的钉刑,被清兵用锤子在头顶上打进尺寸长的铁钉(第24场)。3)突如其来的刺客杀手。如温生才在码头上当机立断刺杀广州将军孚琦(第10场),清廷派出枪手刺杀孙中山(第13场),清廷枪手之一的佟克悔过醒悟却被同伙刺杀(第36场),良弼派刺客刺杀孙中山(第95、99场),革命者彭家珍刺杀良弼(第119场),等等。略加整理,即可看出,以上三类实则勾勒营造出了晚清社会特有的“乱世背景”、“江湖气质”。这种时代氛围的表现和2010年出现的《十月围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后者把以上三种元素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为近年来少有的叫好叫座的典范。⑥在《辛亥革命》的剧本故事中,传统侠士与现代革命者、会党组织与革命团体互相交织,在革命/历史/主流与江湖/传奇/民间之间形成了特殊的文本张力,既出现有史可依的纪实效果,又具有想象的艺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