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实在界之快感 在纪录片《变态者电影指南》的结尾,齐泽克说:“为了理解今天这个世界,我们真的需要电影。只有在电影中,我们才能得到我们在现实中不准备去面对的残酷一面。如果你们想在现实中寻找比现实更加现实的东西,就去看故事片。”[1] 那么,从电影中去看些什么呢?齐泽克所说的比现实更加现实的东西,究竟是指什么?而且,说到底,为什么或在何种意义上,面对今天这个世界我们“真的”需要电影? 在当今国际思想界,齐泽克是拉康思想最重要的继承人之一。精神分析的理论体系博大精深,齐泽克本人的著述也是纷繁万象,这的确会对一般读者理解其思想带来阅读上的困难。然而,在一定的努力之下,把握其理论表述的核心命意,也并非“不可能的任务”。实际上,齐泽克继承拉康思想的全部工作都致力于下面这一点:即对实在界之快感的阐发,并激活其哲学和政治上的激进性。这是齐泽克理论中最具思想性的方面,也是最富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方面。在齐泽克的认识中,精神分析的最根本的努力方向,就是去勾画“实在界的面庞”。所谓“比现实更加现实的东西”,就是实在界。正因为有实在界,或者正因为我们总能够去发现实现界,我们置身其中的那个虚幻的、由意识形态支撑的现实[2](P28)才不会是坚不可破的铁板一块。 当然,他把这种理论激进性的创见全部归之于拉康——准确说是后期拉康。齐泽克在其著作中反复申述拉康的断裂或转向所具有的重大意义。他说:“在拉康举办讲座的最后几年,他的注意力已经从想象界(the imaginary)和符号界(the symbolic)的分裂,转向了实在界(the real)与现实的对立。”[3](序言P5)又如:以1959年至1960年的研讨班所论《精神分析之伦理》为标志的断裂,彻底改变了拉康的教学重心:“从‘像语言那样结构起来的无意识’转向了处于其中心位置的原质(the thing;das Ding)——抵抗一切符号化的快感的不可化约的核心。”[4](P191)再如:拉康的思想飞跃可以被描述为从现代主义的症候式阅读向后现代主义的对实在界之创伤性内核的迷恋,理论的对峙轴线从“想象界—符号界”转移到“符号界—实在界”[5](P123)。总而言之,拉康转向的基本路线图,就是从他早期的镜子阶段、想象性的身份认同、符号界或符指化程序下的主体建构等命题,转向他后期的实在界、创伤性内核、剩余快感、原质、小客体(即客体小a,objet petit a)等处于同一理论水平线上的一系列关键词。与此同步,其思想策略的转移,也是不言而喻的:即从一味强调社会符号秩序建构功能的意识形态批判,转向更具能动性、创建力的快感政治。就是说,对于僵化、虚假、役使性、决定论的现实进行揭露和攻击固然重要,但实在界之发覆才蕴含着对抗性的希望和可能。 那么,何谓实在界?如何理解快感的激进性、原质、小客体、症候(sinthome)、幻想、死亡驱力?实在界与现实之对立的形成,可以概述如下:主体为获取符号界中的位置并据以建构自我,就必须接受父之法即大他者(the big other)的律令,交出他的欲望客体(在俄狄浦斯情结中这失落的欲望客体即母亲)。语言的习得是主体被父之法的领域接纳并进入符号界的必由之途,语言在主体身上铭刻下深深的断裂,也就是符号性的去势,造成主体自我与欲望客体的创伤性的分离。从这一交换中,主体获得的是那个由符号界予以充分组织化的“稳固”现实许诺给他的补偿性的快乐。但是,快乐(pleasure)从来不等于快感(jouissance;enjoyment),后者不会因为这些交易性的快乐就烟消云散,它会引动一种驱力来调度主体为之奔忙。同样,被交出的欲望客体(小客体)也不能为替代性的补偿所满足,相反,它作为主体为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而永远以创伤性的形式存留于主体的心灵构造之中,它所引发的症状是无法解除的。必须强调的是,实在界首先应被理解为这一匮乏、短缺、激进的否定性和彻底的空无,它是抵制符号化过程的硬核,但其自身并不具有本体论的一致性,而是只有在回溯性的效果中才能获得实体化的显现。主体性构成中的全部悖论和分裂,都可以理解为是这种实体化的各种(不)可能性的斗争。概言之,主体为获得自我而与小客体分离造成了主体中的匮乏,而为了将这匮乏从稳固的现实中抹除,整个符号界都将围绕它来运行。一方面,社会—符号秩序的组织确实分化、疏导了欲望能量;另一方面,这也使主体陷入到一个永无休止的驱力循环的深渊当中——他注定要用其一生去徒劳地追逐那无法企及的失落的客体。正因为如此,那无法被抹除的、无法被彻底符指化的不可能之客体,就既被抵押作符号界的社会大厦一致性的保障,又成为其墙角石。这就是说,正是这一程序本身蕴含了其被颠倒、被倾覆的可能:实在界对符号界的入侵,符号化的现实因实在界的剩余快感而崩溃,原质作为大他者中的短缺的实体化而像污渍一样弄脏“完满”的社会图景…… 齐泽克的全部工作,以其著作一目了然的标题来说,无论是勾画“实在界的面庞”[6]、散播“幻想的瘟疫”[7],还是力使快感像癌细胞一样地不断转移[8]等等,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崩溃、欢庆这样的污渍、激发这种快感。在齐泽克那里,电影存在的价值与魅力,也就在于这种激进的快感。我们“真的”需要电影,是因为在电影里,我们仍可遭遇原质、污渍,遭遇那失落的小客体所引发的症状,并从实在界的入侵中,从符号化的现实的崩溃中,也即从虚幻的世界图景的融解中,淋漓尽致地体验到这种激进的快感。看电影,就是“享受你的症状”[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