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发展到1930年代,首先在题材和主题方面发生了重大转变。电影家将摄影机对准社会人生,其创作呈现出强烈的时代感和现实感。然而,如同历史上新兴阶级文学艺术崛起时其思想内涵和艺术表现往往难以平衡,1930年代初的中国左翼电影也存在类似情形,“在技巧上,在描写上,的确还没有得着优良的运用。这是说把握了主题,还没有很技术的处理题材”①。这里所谓“还没有很技术的处理题材”有两层意思:一是作为一般文艺创作而论,其思想内涵的艺术表达还不够深入;二是从电影作为独立的艺术来说,其审美表现的“电影性”还不够充分。电影界对此进行了认真检讨。尤其是后者,直接关涉到中国电影艺术的发展和成熟,更是引起电影家的思考和探索。它促使中国电影人对于电影艺术和电影本体有了新的认识,并由此带来普遍的“电影意识”的觉醒。 关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电影家对于电影本体的认识,长期以来,学术界觉得它较之早期“影戏是由扮演的戏剧而摄成的影片”的看法有进步,但强调其“影戏”传统还是根深蒂固。认为它“对电影根本性质的看法,仍然是从戏剧、文学这样一种直观整体的角度去把握”,认为它是“以对叙事内容的戏剧性要求为核心,以叙事蒙太奇为主要特征的理论体系”②。而实际上,这一时期中国电影本体观念的发展要深刻、丰富得多。 对于中国电影来说,“很技术的处理题材”的关键,就是如何处理“影戏”传统的电影与戏剧的关系问题。总体而言,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电影家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除郑正秋等少数老电影家外,早期占据主流的“影戏是由扮演的戏剧而摄成的影片”的观念,已被逐渐扬弃。1920年代后期出现两种见解:一是认为“电影剧是电影术与戏剧的结合”,注重剧情编撰、演员演戏、也注重绘画、摄影、光影等艺术表现;二是认为“影剧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把视觉影像和光影结合的创造力看作是电影审美特性。这两种认识成为此期主导性的电影观念并有新的探索和发展。 认为“电影剧是电影术与戏剧的结合”的观念,在这一时期可以蔡楚生为代表。蔡楚生受到郑正秋的影响颇深,他非常注意中国观众“对于欣赏戏剧的能耐性或是贪性”,因而强调电影创作“势必先投其所好地将每一个制作的材料,尽可能地增加得丰富些”,并且“必须在描写手法上加强每一件事态的刺激成分”③。其影片成功当然有画面构图优美、镜头转换自如等因素,但在更大程度上他是凭借戏剧的经验和艺术,以家庭伦理、悲欢离合、善恶因果、丰富曲折、有头有尾、平铺直叙、晓畅明快、通俗易懂等,赢得普通观众的广泛赞誉。桑弧、黄佐临、金山等电影家在这方面也有相似的审美倾向。 然而更多的电影家看到电影与戏剧的不同,并努力探求属于电影自身的艺术特性。比较早地在实践和理论中体现出如此探索的是费穆。费穆1933年摄制的处女作《城市之夜》,就以崭新的电影意识引起影坛的关注和讨论。夏衍、郑伯奇、柯灵等敏锐地发现,尽管该片在思想内涵上还不十分健全,但在艺术表现方面,它突破当时“许多电影艺术家还过分重视甚至迷信戏剧”的传统观念,“全部电影中,没有波澜重叠的曲折,没有拍案惊奇的布局;在银幕上,我们只看见一些人生的片断用对比的方法很有力地表现出来。其中,人和人的纠葛也没有戏剧式的夸张。”他们由此对电影与戏剧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探讨: 电影虽然和戏剧是最接近的亲属,但是,电影有它的艺术上的特质,决不是戏剧的改装,也不是戏剧的延长……诚然,在电影的遗产中,戏剧的成分曾占过重要的地位,可是,现在电影已经达到独立成年的时期,它应该尽力发展自己的特长,不必再为戏剧的隶属。同时电影艺术家也应该抓住电影艺术的特质,使它尽量作正当的发展。④ 费穆也认为:“戏剧既可从文学部门中分化出来,由附庸而蔚为大国;那么电影艺术也应该早些离开戏剧的形式,而自成一家数。”并且明确提出他是在探索一种“新的电影的观念”⑤。 “电影化”问题因而受到中国电影界的普遍重视。显而易见,从中国电影转型期对于思想意识的充分强调,到此时同时强调“电影艺术的特质”,乃至强调“电影(就)是电影”,认为“一个电影片即使有了非常丰富非常尖锐的内容,而如果不能以电影的表现方法来发挥电影艺术的特性,那么无论如何,这总是一种根本的失败”⑥,中国电影家对于电影的认识渐趋完整、深刻。 那么“电影艺术的特质”主要是什么呢?人们阅读文学作品可以自由想象、自造幻境,而观看电影,却是要取决于、受限于影片所给定的视觉形象。故从电影摄制必须通过摄影机去观察和摄取的独特性出发,电影家认为“电影艺术的特质”首先是要注重现实描写的镜头、画面的视觉化创造。它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用洪深的话来说,一是“事实是否视觉化”,二是“镜头运用是否恰到好处”。前者如洪深所说:“电影本是给人看的,故事的叙述,应当就是许多幅连缀着的好看的图画。一个事情的意义,一个人的心事情绪,都得用那醒目有趣的行动,很明显地表达出来,无须乎再有言语的解释”,所以电影“叙述事实,应当从画面和动作上着想!”后者,着重是指电影叙述事实的画面和动作,其“‘镜头’是否柔和美丽,‘角度’是否新奇不俗”,以及由于摄影机位置的变换而产生的远景镜头、中景镜头、近景镜头、特写镜头、移镜头、跟镜头、推拉镜头等的运用是否巧妙别致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