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起于《国王的演讲》和《社交网络》 2011年2月底,美国第八十三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角逐在激烈的争议声中落幕,《国王的演讲》(汤姆·霍伯导演,2010)捧起小金人,《社交网络》(大卫·芬奇导演,2010)一路过关斩将,功败垂成。曾有人说,想得奥斯卡奖,就去拍传记片好了。人们已经从《巴顿将军》(弗兰克林·史凡那导演,1970)、《甘地传》(理查德·阿滕伯勒导演,1982)、《莫扎特》(米洛斯·福尔曼导演,1984)、《恋爱中的莎士比亚》(约翰·麦登导演,1998)、《战地钢琴师》(罗曼·波兰斯基导演,2002)、《末代皇帝》(贝纳多·贝托鲁奇导演,1987)等影片中,领教了这一神奇法则。 传记电影在电影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不少类型片,如西部片或黑色电影,在某一时期处于鼎盛,之后便气数不接,有着明显的时代性特征。传记电影无法在某一时期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类型潮流,但有趣的是,它的生命力从不衰竭,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两部杰作,令人过目难忘。 传记电影何以有如此气象?人乐于创造他们认定的历史,而且没有这种认定,就没有历史。历史与世界的重量,由谁来负载?在现实中,最直接与最终的负载者,是我们的肉身;作为一种超越现实性的欲望叙事,传记电影中的人物象征性地承载了历史与世界的重量。 肉身与时光、空间的关系,在传记电影中表现为人与历史、世界的关系。肉身在电影中的直接性,是其他叙事艺术远远不及的。在我看来,传记电影的成败或成就高低,在根本上是“肉身话语”(伊格尔顿语)的强弱与高低之分。“肉身既是一个被表现的客体,也是一个有组织地表现出概念和欲望的有机体。”①社会存在与人生际遇的真相的显现方式,在马克思那里,是劳动的肉身,在尼采与福柯那里,是权力的肉身,在弗洛伊德那里,是欲望的肉身,在鲍德里亚那里,是消费的肉身,而在传记电影中,则是类真的肉身,或者说,肉身以宣言般的方式,昭示人及其心灵不在别时别处而正在此时此处。 肉身呈现当然是所有故事片的聚焦点。挑选演员的过程其实就是对肉身的挑剔过程。影像塑造是否成功,说到底就是肉身展露得是否博得人们的认同。有趣的是,故事片这种最大众化的艺术,将哲学中的肉身理念以最直接的方式进行到底。在这里,肉身包含了心灵,心灵的肉身化和肉身的灵性化抛开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人类躯体的主体性以光影的霸权形式确立下来。“它是与世界联系的桥梁。人通过它获取人生的主旨要义并将其传达给他人,为同一群体成员之间所共享的符号体系充当这一过程的媒介。”② 故事片中的虚构人物只对故事负责,而其中的历史人物还要接受历史问询:肉身的真实性、肉身尺度的仿真性以及肉身的脆弱性——没有人会因看过《乱世佳人》而关心郝思佳是否还活着,但看过《甘地传》的人都知道甘地已经不在;这种联想是传记影片与虚构类故事片的预先约定性,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不仅如此,传记电影对历史肉身的问询还要契合当代人的审美趣味。拿一个国王的结巴作题材来制作一部电影,是生产《左拉传》(威廉·迪亚特尔导演,1937)或《汉密尔顿夫人》(亚历山大·柯尔达导演,1941)的年代所不可想象的。但哪怕在这样一个娱乐至上的时代,编导们依旧可以巧妙地用结巴来四两拨千斤而不失质感:用一个有缺陷的肉身,来呈现它与国家、世界局势的关系,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肉身缺陷,来完成一个平民与国王之间的平等及信任的契约。 当世界进入收音机时代,当罗斯福“炉边谈话”成为政权与人民之间和睦的象征,颇有王者之风的约克公爵(之后成为乔治六世)不得不将声音作为治世手段。但他却有一个令人羞愧的缺陷,喉头肌肉无法跟上他的思维,作为他的形象、国家形象代表的声音,无情地阻塞在肉身的出口处。通过电影,肉身的缺陷异乎寻常地拉近了观众与王室的距离,加上电影暖洋洋的风格,结巴甚至成为一个通道,观众得以涌入王室内部,观赏世界风云(如希特勒上台及发动战争)和王室秘史(如温莎公爵迷恋“荡妇”直至结婚,不得不放弃王位)。在电音传播时代,国王的肉身疾病不仅被营造成国家肉身的疾病,还可能成为国家的精神性缺陷。影片多次将镜头聚焦在国王的喉部运动,其肌肉的紧张与绷直,在特写下显得那样无助与窘迫。但妙就妙在这样的疾病肉身,在一个没有文凭、没有行医执照的平民语言治疗师的帮助下得以基本修复,这也暗示出大英帝国精神的不落。 《社交网络》更像是一首可触肉身与不可触肉身的戏谑曲。作为情节线索,它呈现的是扎克伯格创建“facebook”的过程,发生的事件包括:拿抛弃自己的女友开涮,因无法跻身上流学会而泄愤,背叛创业伙伴,挑战对他进行类似于审判的质询等。其实主导影片情调的,是一种冷峻的、连嘲带讽的风格;这种风格的建立,基于这样的肉身定位:主人公其貌不扬的外表下是天才的机智与狡诈,被他盗走创意的温克莱沃斯兄弟高大英俊、行事保守但具绅士风度;前者的身体外延是自闭式地在电脑屏幕前飞快地敲打键盘,后者的身体外延是在风景优美的江面上赛艇时力与美的展示;主人公一边背叛清瘦、直率的创业伙伴,一边在患着严重癔想狂与精神分裂症的投资人启示下飞黄腾达;主人公一边是面对活力洋溢、柔美可爱的异性肉身不知如何有效交流,一边却建立起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社交群落,并且是以人类肉身最具个性意义的“面孔”为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