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在法国巴黎迦夫埃昏暗的地下室,卢米艾尔兄弟摄制并且公映了世界第一部电影。从此,文学——尤其是小说与电影之间,便呈现出意义明确但却若即若离、似远似近的纠缠甚至是折磨的关系。这里所谓“意义明确”指的是——文学与电影的叙事话语之间相互承袭和借鉴的技术性关系。 一 16世纪起始,中国的造纸与活字印刷术进入西方后,掌握文学的叙述能力即等于掌握了符号性的权力。于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或文字“作者”开始出现——他们不再是“三一律”时代那种古代戏剧、史诗、传奇故事的忠实记录者,也不再是抽象意义上的美学加工者或艺术模拟的代言人,而是成为一个对“自我”有坚定自觉的“世界创造者”。他们在文学中创造世界,文学家是他们营造出来的世界造物主。在写实主义时期,文学甚至还企图营造虚构的世界,并设想将那虚幻的“真空”落实到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中。必须看到,这种虚拟的创造,正是文字的符号权力被推向极至的最夸张时刻。 文学家以文字叙述故事,而电影则用形象的视听画面描绘故事。由于文字与画面之间存在着分合难定的暧昧与紧张关系,于是电影和文学之间也就展现出独特的爱恨情仇。固而,它们相互之间的追逐、模仿、躲闪、离弃、折磨和创新等等演进过程,也就成了不但是研究电影,同时也是研究文学的人不能不必须去注意的时代课题。 一百年来,电影逐步由从属于戏剧、从属于文字创造的叙事与知觉逻辑中挣脱,获得空前的自主性。它不但获得与文学足以相伴的语言方法以及感知形式,甚至还穿透文字世界,单独悬浮在艺术的境界当中。由于电影语言方法的催逼,文学也不得不在创作类型、叙述逻辑、想象力的开放等方面持续推展。从文学生存的意义看,电影的进步乃是防止文学创造源泉枯竭的关键。 回顾电影语法及其图像思维方式的演变,我们则会发现,默片时代的电影,本质上乃是戏剧内核的延伸。缺乏声音伴陪的默片画面几乎无法表达任何具有时间以及思维纵深的事务与内涵,而只能充当模拟戏剧夸张式表达的单元而已。随着有声电影的出现,电影的进步日趋快速。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以意大利为始的电影前卫(先锋)运动,真正开启了图像语言与文字语言的竞争。 大战后的电影艺术前卫运动,应当被视为一种对美学新领域的试探。举凡文学的叙事方法,无一不被电影所试验、创新和扬弃。这个阶段也是电影导演自我定位为电影作者的阶段——正如图像语言的工作者和文字语言黄金时代的小说作者一样,他们掀起某种先锋运动的目的,是企图建造出以自我为中心、为内核的语言及思考逻辑。 到本世纪尾声之际,电影的科技、特殊效果处理,尤其是电脑制图科技更加发达,我们几乎能相当肯定地说,如果文学是资产阶级文明的最高文化形式,那么,电影即是电子传媒时代的最高文化标志。因此,电影与文学之间是存在莫大竞争的。这种竞争,电影语法和叙事语境的发展可作证明。而且在电影的胁迫之下,文学的创新过程也是一种有力证明:捷克作家昆德拉刻意要创作一部不能被改编的文学小说;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安德尔·加缪的获诺贝尔奖的文学作品《局外人》、《堕落》、《瘟疫》等等,皆难套搬银幕;爱尔兰著名作家捷姆森·乔依斯的意识流作品,如《尤利西斯》、《菲内根的觉醒》等,其内容的晦涩程度,是电影语言根本无法企及的;美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汤姆森·富尔森·艾略特为避免电影的追逐,而将他的文学想象力,向无限的、几乎无法确定的、甚至没有形体的想象中的文学世界推展——这或者可以说,都是文学家在有了电影的竞争之后被诱发出来的文学独有的创造潜能。 二 由于电影和小说的种种竞争性的存在,观看电影也就成了观众探索两种语言叙事差异的最好时机。同样的故事,两种不同的语言和逻辑,它们的特点何在?它们的限制何在?诸如,由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改编拍摄的影片《布拉格之春》,原著本义大量流失,致使小说的文学叙事主旨得不偿失。不过,片中男女主人公车祸死亡的一幕,电影的宗教意象,却如神来之笔,甚至超越了昆德拉本人的文学创意。再看根据麦诺·麦克宁原著《大河之恋》改拍的电影,小说原品高度诗意化,其编导罗伯特·雷德福只能加添情节,以使它更易于呈现故事节奏,但与此同时却显示出电影语言的局限。 文学与电影在语言和逻辑上相互竞争追逐,其演变过程大大丰富了文字及图像这两个异同语言世界的叙事能力。甚至,也还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人们的感知能力。此外,电影与文学长期以来也还从事着对观众与读者的竞争。过去,文学读者大量流失,文学逐步走向凋萎,每隔几年社会上便间歇性产生所谓“文学死亡”等等悲观论调——其最大的论据,就是电影抢走了阅读者。 难道,电影与文学之间真的如此敌对不堪?事实上,在强势的电影视听文化抢占了大批文学读者的同时,它也在为文学创造出更多的“立体”的全方位的读者。单以欧美国家为例,目前它们每年平均拍摄一千部电影,一千部电影就意味着一千个故事。而这些故事多由电影商人指令编写或征求剧本,但是其中可用的剧本往往有限。于是,古典小说、经典作品以及创新的通俗小说等等,就成了电影剧本的最主要来源。由于电影的缘故,文学又找回了它的第二个春天。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甚至可以讲,文学是电影的软体(“软件”)及研究发展部门,也是电影的题库。特别是近年来,电影工业的系统化行销思路日趋完善,在推出电影的同时,有关的小说也在大量廉价问世。具有国际化性格的电影,遂将各国小说推向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