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电影创作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后技术时代”,所谓“后技术时代”主要是指传统的以感光胶片、摄影机械、化学洗印等方式制作和在影院银幕上放映的电影,正在逐渐被电脑数字技术制作的虚拟影像所取代,而且数字技术已经成为整个艺术构思的一部分,甚至完全决定了整部电影的总体设计,电影的播出和观看方式也因多媒体技术的广泛应用而变得更具多样性和互动性。笔者认为,在“后技术时代”,当代电影正呈现出影像修辞奇观化、审美更为游戏化和娱乐化的趋向,这又必然促使电影美学宽泛化和非严格化成为一种伴随电影工业化而来的新拓展态势。我们这里所谓的“泛美学”化主要是指经典美学范畴内美学所倚重的“意义”指向、人文精神的价值表述、文本中应产生的深层心理效应正逐渐淡化、模糊化或变得难以做出确切的界定,甚至表象与内涵、文本与意义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游离、断裂。本文试图反思当代电影艺术的这种“泛美学”化趋向产生的原因及其潜在的困惑,以期能引发学界对电影艺术的整体属性和美学转向的深入探讨。 一、技术主义与奇观化审美 电影艺术的每一次革新都离不开技术的演进,尤其是近几十年来,当下社会对技术的依赖已越来越明显,致使技术主义的横向渗透成为电影工业化后的普遍征候。所谓“创新”,就一般意义而言也是指技术上的创新。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马尔库塞就认为,在发达工业社会中,技术理性有可能取代价值理性成为统治理性,极权主义的技术理性可能使理性观念最终发生变形,于是,就会出现“政治的意识形态”变成“科学技术的意识形态”的状况。①换言之,现代社会对技术无以复加地推崇,相信技术能够造成全景监狱式的多方位控制,因而可以解决一切社会问题,这是一种典型的技术主义控制论、技术唯一论的说法。马尔库塞希望通过艺术迥异于生活的审美形式来完成对现实的否定和超越,希望以艺术自由的本性实现对“一体化”的技术统治的冲击。他呼吁,“理性的功能必须和艺术的功能结合在一起”②,希望以一种审美之维的新的理性形式来取代技术理性。而在今天这样一个视觉文化占主导地位的时代,技术与艺术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仅带来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也使得作为视觉文化重要生力军的电影正在经历一个“从叙事电影向奇观电影的深刻转变”③。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数字技术的日臻完善导致当代电影“泛美学”化的第一个明显的表现,是当代电影影像修辞的奇观化倾向,奇幻审美成为一种风尚,一种时代特色。诚然,展示“奇观”的影像修辞表达并不是数字技术使用之后才出现的,但早期电影的奇观呈现还停留在杂耍性质的魔术表演层面,是一种猎奇和戏仿,电影的主题和内涵大多仍与现实息息相关,即使是科幻电影也还是停留在人类对未来或未知世界的一种探寻和居于现实基础上的想象。20世纪下半叶以来,影像奇观化则出现了在高科技的全力支持下产生的强烈的感官刺激和视听震撼效果。凭借高科技手段,人们已经能创造出各种“无缝剪辑”的全景式奇观或动作场面,以假乱真的“仿真”画面已同现实抹去了界限,无与伦比的精致图景或幻想世界,既无须与现实相关,又能极大地刺激人们对想象的再生产,打破传统电影的画框局限性,展现多纬度的时空,给观众带来视觉、听觉乃至触觉和嗅觉等全方位的梦幻体验。如《黑客帝国》、《指环王》、《哈利·波特》、《加勒比海盗》、《2012》、《阿凡达》、《爱丽丝梦游仙境》等,正是凭借对技术的纯熟应用才在银幕上创造出了震撼人心的场面或华丽精致的视听效果。据不完全统计,未来三年内,好莱坞将有超过50部3D商业电影上映,而这些电影中有三分之二都是科幻或魔幻题材的影片。以3D电影为代表的数字电影,使很多地区原本门可罗雀的电影院变得门庭若市,这正是数字技术对电影市场做出的巨大贡献。 然而我们也必须看到,对技术的过分迷恋和依赖正在影响着当代电影的审美创作心态,有些国产影片为了吸引眼球和展示影像奇观,盲目追求视听震撼效果的传达而忽略了影像的叙事合理性和文本内涵,致使故事空洞、人物形象单薄而遭观众的戏谑和批评。客观地说,中国式“大片”自一开始起就将人们的注意力由画面的精美绝伦、视听的震撼来取代对意义、人文思考的深度开掘,恰恰正吹响了“泛美学”思潮在当代中国艺术创作中得以延续、伸展的号角。在某些“大片”身上,我们不难发现电影应有的艺术精神和历史责任感正在淡化,外表华丽的声光色影中,意义指向不明,文化内涵显得苍白,在《无极》、《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一类“大片”中,视觉冲击和后现代拼贴得以进一步张扬,于是中国民族电影积极入世的传统,在某些“大片”中已经发生了可怕的断裂。 二、游戏化、娱乐化审美与认同危机 不可否认,数字技术不仅给当代电影观众带来了新鲜的视觉审美体验,更满足了人们对奇妙幻想世界的向往与追寻。然而在一个个奇异玄幻的故事中,真正的现实生活却离人们渐行渐远。数字化带来的“泛美学”化指向,不仅易使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平凡、朴实缺乏兴味,也大大加快了影像的游戏化进程,在观众的审美接受变得更加游戏化和娱乐化的同时,又使观众产生了认同的焦虑和危机,在短暂的梦幻体验之后观众将陷入虚拟和现实交织形成的“精神分裂”之中。 毋庸置疑,艺术本来就与“游戏”有着密切的联系,从发生学的角度讲,艺术与游戏本就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但学理层面上的游戏与我们泛指的当下游戏化倾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们在此所言之游戏化是一种更偏于纯感性快感、纯粹身体的或情绪释放需要的游戏,它也完全可以不考虑意义和价值指向。“十七年”时期,中国电影强化政治教化功能,严重压抑了电影的娱乐性和人们借以释放情感的需要。改革开放30多年来,电影从政治工具逐步走向回归自己的本性,并不断追求与国际接轨,其间的跨越式转变和巨大进步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在今天的后技术时代,当代电影的游戏和娱乐功能又无疑被放大了,而且它几乎成为主导当代电影审美最主要的驱动力。在技术、游戏加金钱的煽动下,人们越来越关注的是具体的形而下的物质层面的享受和满足,而对现实中的各种繁琐、庸常的生活,乃至更为严酷的激烈竞争、艰难创业、情感变化却视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仿像”与“拟真”营造出的奇幻世界。以至于多年以前当“911”事件发生时,人们看到电视上播放的飞机撞击大楼的画面,还以为是好莱坞的又一部商业大片。这种带有讽刺意味的误解提醒我们,在这个媒介引领视听真伪的时代,人们几乎已经分不清现实与“仿像”的区别,因为一切都游戏化了,一切都在娱乐中变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真假难辨了。即使是一个好的主题,也会因不断累积的游戏化情绪,而使原来严肃的思考难以为继或产生它应有的艺术效应。诚然,《2012》所反映的巨大灾难、所营造的强烈视觉冲击力,以及扣人心弦的音乐,共同构建了震撼人心的视像效果,《阿凡达》也有拯救式主题,也讲了弱势文化与强势文化的抗衡,但目前的3D、4D电影大都专注于科幻、魔幻、玄幻题材,如《星战前传2》、《哈利·波特》、《星舰迷航》、《变形金刚》、《纳尼亚传奇》、《指环王》等等,它拓宽了人们的审美视域,实现了与幻想世界的对接,但也因此而远离了生活、偏离了人的最现实的情感认同和切身体验。如观众在观看《2012》时,的确会惊叹于影片所展现的山崩地裂和火吞水噬,整个世界被夷为平地时的末世景象,但又有多少观众会去深入思考影片背后想传达给人们关于生态平衡、信仰危机、道德自律等更深层次的问题呢?也许更多的人只是怀揣娱乐心态,把它看作一个新编的“天方夜谭”,一个关于末世的神话故事而已。另一方面,当人的精神家园渐渐衰落、高雅艺术领地日益枯萎,超现实、非现实的影像世界会使现代人除了对当下的欲望满足、享乐刺激、金钱的魔力、各种既得利益感兴趣外,对人的精神追求和情感平衡反而显得麻木不仁。尽管我们可以将“游戏”看做是“艺术作品本身的存在方式”④,但作为审美主体的人,无疑不该完全被游戏所支配。当我们反对青少年沉迷网络游戏时,对于成人的披着艺术外衣的过度游戏化,不也应引起反思和警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