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姜文们”(影片中叫“马晓军们”)活得极潇洒,极惬意!他们住在军队大院里,父辈是当时极受全社会尊敬(还有点儿敬畏)和艳羡的“支左”的解放军,自己是根正苗壮的“红五类”。那时,长他们几岁的人,一部分“接受再教育”去了农村,一部分如愿以偿,颇为幸运地进了军营,因此,北京城成了他们的天下:他们常常成群结队地疾驰着自行车从街市上呼啸而过;他们愿意上学就上学,不愿意上学就不上学;课堂上,他们随心所欲地耍笑老师,弄得老师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别人上课,他们无忌地破门而入而又跳窗而出;他们蛮横地威胁老师,迫使老师忍气吞声、屈辱地就范;他们恣意地玩撬门破锁、“拍女孩”、打群架的游戏……这种潇洒和惬意,沉淀、凝结为“姜文们”的记忆。“屁股决定脑袋”,应该说,对于“姜文们”来说,这种记忆是真实的,是从他们的亲身经历中得来的,是有根有据的。这种记忆由于“姜文们”日后的“劫后辉煌”(成了明星式的“作家”、“艺术家”),而没有经受命运的诘难和理性与良知的拷问,从而变得更加坚执和缺乏自省。记忆就是态度,“姜文们”的记忆就是他们对于“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在“姜文们”的记忆里,“文化大革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有人一厢情愿地说,“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姜文们”对于“文化大革命”的“黑色幽默”,并非是他们对于“文化大革命”的真实态度。对此善良友好的议论,连“姜文们”自己都不敢苟同。不信,请读姜文自己几次关于此片的谈话。 另外,最要紧的是从“文本”出发,忠于自己的艺术欣赏感觉,我建议坚持此议的朋友再认真地看一遍这个片子。 与“姜文们”的记忆相反,在广大的正直的知识分子、工农大众的记忆里,“文化大革命”绝非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而是恶梦联翩的凄风苦雨。在他们的记忆中,至今还萦绕着当年被抄家、被绑架的砸门声、叫骂声,至今还镌镂着当年被批斗、被殴打的泪痕与血印;他们曾揪心而又惊悸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同事的书籍、文稿与国家的文物一起被抛入火堆,化为灰烬,看着自己的父母、兄弟、师友、亲朋被挂着牌子、戴着高帽揪斗、游街;他们曾痛心疾首地目睹自己的同学、同事倒毙于“文攻武卫”的弹雨中;他们曾三番五回地被关进各种各样的“学习班”,没完没了违心地写反省交待,检举揭发材料;他们曾迷惘而又痛心地面对学校停课、工厂停产、市场萧索;他们曾离妻(夫)别子(女),步履维艰地跋涉在“五七道路”、“六二六道路”上,把沉重的叹息和思考抛在了曾经以为是“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应该说,与“姜文们”的记忆一样,广大的正直的知识分子、工农大众的记忆也是真实的,也是他们的命运与遭遇赋予他们的。但是,这截然相反的两种记忆,究竟哪一种才是真实的历史呢?或者说,究竟哪一种才能无私无情地复映出历史的真实与是非呢? 我认为,凡是能够无私无情地复映出历史的真实与是非的郑重的记忆,都是深切体验与超越自我的统一的结果。它不仅仅是记忆拥有者亲身经历的沉淀与凝结,而且,更是记忆拥有者良知的勃发,理性的升华,更是记忆拥有者的亲身经历在良知与理性的拷问下,对超越个人遭遇的民族命运与民族记忆的认同和尊重。我想,“姜文们”应该与广大正直的知识分子、工农大众一起拷问一下自己的良知与理性,叩问一下民族的命运与民族的记忆。这种拷问与叩问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姜文们”用自己的并非伪造的灿烂记忆,在抹煞、篡改着中华民族的苦难记忆,在粉饰、伪造着“文化大革命”那黑暗、荒唐、耻辱的历史! 如此结论,“姜文们”以为然否?在所谓“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中国大地风雨如晦,地火奔突(连边陲小城都如此,更何况作为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和“文化大革命”策源地的北京呢?)。广大人民群众对于“四人帮”和极“左”路线日甚一日的倒行逆施的仇恨与不满在日甚一日地增长,逐渐由“地下”涌上“地表”。他们偷读“手抄本”,传播“小道消息”、“政治谣言”,抨议“红墙里的秘密”,焦虑中国的前途和命运,最后肩并肩手挽手地走向风雷激荡的天安门广场,把“四人帮”和极“左”路线推上了历史的被告席与火山口,敲响了它们覆灭与垮台的丧钟。 但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种时代大气候的风云一丝一缕也没有飘入“姜文们”生活的具体环境中,“姜文们”生活的具体环境完全隔绝于这种时代的大气候。如此说来,《阳光灿烂的日子》所展示的环境是不够真实、不够典型的。“姜文们”用具体环境的真实描写来抹煞时代氛围,从而完成了对历史真实的歪曲与误读。 如此看法,“姜文们”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