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兰晓龙代表了当代军事题材电视剧编剧艺术的较高成就,以《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与《生死线》为代表,他的编剧艺术反映了近年来军旅题材(包括革命历史题材领域)编剧艺术在意识形态表述、叙事模式上的历史性转折,甚至可以说,他对近十几年来积累的军旅题材电视剧的艺术经验进行了某种集大成式的总结①。不过,更重要的还在于,他通过军旅题材的编剧写作,正在试图创造一种当代中国电视剧艺术的新话语,一种大众化的健壮的新的情感体验方式。正因如此,兰晓龙的意义就突破了军旅题材电视剧的范围,甚至突破了电视剧艺术的范围,他的作品预示着当代大众文化内部正在发生的某种革命性变化,或者,更准确地说,大众文化内部正在发生一种富于希望和活力的自我冲突。当然,兰晓龙不是孤立的个案,而只是这一文化转变的一个代表;但鉴于他的顽强的个人风格和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他的作品却是最具症候性的。事实上,这也正是我对他极为关注的原因。 在某种意义上,兰晓龙的成功来源于他的艺术独创性。不过,当我们用独创性来称赞一位大众文化作家时,显然别有所指。大众文化的独创性受到了历史语境的更为强有力地制约。尤其是对于过多依靠资本与大众市场的电视剧来说,所谓艺术的独创性,往往只是意味着它如何选择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之间有效联接的方式而已,指望电视剧有力地质疑甚至颠覆社会主导性的意识形态是不现实的。但是,这并不表明,电视剧为了商业成功只能沦落为社会主流意见的应声虫。因为,大众意识形态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的,它的内部也充满着自相反对的力量,存在着革命性的、批判性的、解放性的空间,虽然它从来不表现为主要的方面,甚至只能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正是大众文化的这种结构,给予了大众艺术自由的空间,同时也造就这种自由的限度。 在我看来,那些成功的大众文化作品往往同时蕴含着两种东西:保守的、陈腐的主流意识形态因素与革命性的批判性因素。前者意味着惰性的大众文化接受的惯例、模式与“审美习惯”——对于大众文化来说,无论从观念上还是形式上过于偏离它是危险的;而后者则使一部大众文化作品具有了某些偏离常规的新鲜与独创性,也有了对生活的新想象与新希望——大众艺术同样可能具有超越现实的乌托邦精神,虽然在表面看起来不那么明显。大众艺术的这后一方面同样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它们折射着大众潜在的、对现实秩序的不满与草根化的诉求。好的大众艺术潜藏着大众被压抑的渴望,那些被流行的意识形态剥夺的想象,和他们并不知道的自己的心声。 而这也是我判断大众文化作品的价值尺度②。在我看来,真正有价值的大众文化作品的意义就在于,敏锐地发现并赋予这种革命性力量以鲜明可感的艺术形式和人格化形象。通过这种方式,一位面向大众写作的作家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华,当然,这既要靠个人的艺术训练与思想敏感,也要靠时代提供的机缘。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总体肯定兰晓龙电视剧编剧作品的积极意义,同时对于他尚未找到社会主流观念体系或大众文化惯例与批判性思考之间合适的平衡点而略感失望。依照我所提出的大众艺术的判断标准,如果我们给他的三部作品做一下排序的话,我认为《士兵突出》最为出色,它潜在的现实批判性与内在的乌托邦精神,对通行的大众文艺惯例不动声色的挑战与借用中表现出的艺术独创性,使它较为完美。同时,在不伤及公众接受的前提下,它做到了作者个人风格的突出呈现。或许是错误总结了这种成功经验的原故,兰晓龙在《我的团长我的团》中试图把《士兵突击》的艺术独创性与个人性风格发扬光大,摆脱对大众艺术惯例的“不光彩”依赖,从而追求更为纯正的“艺术高度”;其批判性指向也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体系(市场时代的意识形态)调整为国家正统历史观(虽然并不强烈),从而表现出过时的1980年代末期的新历史主义写作的气味,这就使它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时代的针对性和有效性,导致了《我的团长我的团》在表述上的混乱与左右失据③。因而,如果作为一部大众艺术作品来判断,《我的团长我的团》是失败之作,虽然这一点并不妨碍它在某些方面或戏剧段落上异常精彩。至于《生死线》则是一部坚定地回归到大众化路线,在观念上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相妥协色彩最重。相对于《士兵突击》所显示的高度来说独创性淡弱的作品,它在旧有观念与叙事的惯例提供的框架内做到了编剧技术的完美,却也暗中延续并分享了前两部戏同样的现实意识与历史判断。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判断只是就兰晓龙本人的作品而言,如果拿兰晓龙的作品横向与其他作者的作品相比,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不同凡响的。 我倾向于认为,这三部戏折射着兰晓龙自身的内在分裂,或者说,在写作过程中,戏剧性地上演了两个兰晓龙对写作之笔的争夺。一个兰晓龙是剧作家,追求独创性的艺术表达,或试图传达对当代世界的个性化感受与批判性思考;另一个兰晓龙是大众文化生产者,其职业伦理要求着对投资方的责任,对大众文化趣味的精明揣度④。于是,在所谓的戏剧艺术性的纯正追求与市场成功之间,在批判性思考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在艺术独创与大众文化惯例之间,兰晓龙摇摆不定——既包括从一部戏到另一部戏之间的风格摇摆,也包括在同一部戏内部的左支右绌的尴尬。这种内在冲突与犹疑、调整所形成了独特姿态,勾勒了兰晓龙编剧作品风格演进的线索,直接塑造了他变与不变的剧作风格,甚至造成了他的格外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