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不被思考,它被感知。 ——莫里斯·梅洛-庞蒂 一.文献说明 可以说,1945年是莫里斯·梅洛-庞蒂职业生涯中的重要年份。在这个时候,他的第一部代表作《行为的结构》(La structure du comportement)(1942)已经出版,而第二部更有影响力的代表作《知觉现象学》(La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1945)也在这一年的七月份得以出版;这两部著作分别作为副论文和主论文,使他顺利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获得了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文学博士学位。可以说在这一年,以行为研究和知觉描述为特征的梅洛-庞蒂现象学刚刚为世人所认识。同年,梅洛-庞蒂开始担任里昂大学的哲学讲师,正式开始了他的书斋学术的生涯。也是在这一年,他与让-保罗·萨特和西蒙那·德·波伏娃共同创办了《现代》(Les temps modernes)杂志,并担任政治编辑,他的政论文章于是多以此杂志社论的形式出现,从此开启了他的政治哲学的生涯。 通过以上发生的事件我们可以看出,在1945年,梅洛-庞蒂的基本哲学思想框架已经形成。在此背景下,他的思想开始向美学领域延伸。例如,在这一年发表在美术杂志上的绘画美学论文《塞尚的疑惑》(Le doute de Cézanne),体现了他的知觉现象学理论以及在萨特影响下的某些存在主义思想。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有关电影美学的基本思想也正是在这一年显露出来。1945年5月13日,梅洛-庞蒂在法国高等电影学院(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inématographiques)发表了一次演讲,题目是《电影与新心理学》(Le cinéma et la nouvelle psychologie)。这篇演讲稿后来被收入了1948年① 出版的文集《意义与无意义》(Sens et non- sens)中,作为第一部分“作品”(ouvrages)的第四篇、也就是最后一篇。这场演说同《1948年电台讲话》(Causeries 1948)的相关内容一起,构成了梅氏电影理论的主要内容。这两本小册子在国内尚无中译本,梅洛-庞蒂的电影美学也常常被国内研究者所忽视。笔者认为,《电影与新心理学》这篇演讲稿较为集中地代表了梅洛-庞蒂前期现象学美学的核心思想,也是梅氏电影美学的几乎全部的精髓之所在,其中的某些观点在“新浪潮”电影运动的代表性导演让-吕克·戈达尔那里得到了回应,因而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梅洛-庞蒂的电影美学的特征可以概括为一种在格式塔心理学眼光审视下的电影美学。《电影与新心理学》这篇演讲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阐释格式塔心理学的一般思想及其在知觉现象中的应用。第二部分讨论作为复合型艺术形式的电影,其视听语言能够用格式塔心理学的原理来解释。第三部分将电影、格式塔心理学同“当代哲学”(即现象学)联系起来,认为三者面临和探讨共同的问题。 二.传统心理学的成见与格式塔心理学的突破 梅洛-庞蒂有关电影的论述与他前期的哲学思想密切相关。在他的《知觉现象学》里,梅洛-庞蒂所面对的主要问题是:被感知的世界是如何在感知者那里呈现出来的?这要从格式塔心理学所进行的知觉研究对传统心理学的突破说起。 传统心理学认为,感觉是不可靠的,它只能得到世界的某些不连贯的、断裂的片段或点,感觉的材料杂乱无章地并置或拼接,有待理智的操作把它们组成一个有序的统一体,我们由此方可获得有关世界的认识。这就等于是把生存类比为一种信息处理活动:在我们的感知活动中,世界被感知为一堆无意义的符号,理智的分析接收这些符号,它进行判断,为它们赋予意义(signification)。传统心理学的这个基本立场源自西方理智主义传统,这个传统在笛卡尔那里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沉思集》里,他强调我们眼中所见的景象是靠不住的,例如我们透过楼上窗口所看到的在大街上行走的并非是行人,而是一些帽子和大衣;感觉只不过是认识的初级阶段,它将诸如帽子和大衣这样的无意义的感觉材料交付理智,由后者造成材料之间的关联,最终将这些行走者判定为人类。 而格式塔心理学则通过一系列的实验证明,我们的感觉首先得到的世界景象已经是一种整体(ensemble)而非一些杂乱的元素。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主体一旦无法进行整体性感知,往往是因为发生了病变。例如,有的病人会把房间里地毯上的背景看成图形,而把图形看成是背景。这种感知上的病症对于世界景象的体认是十分致命的。例如,如果我们把林荫路上的树木之间的空隙看成事物,而把树木看成背景,那么,世界景象就会发生可怕的颠倒,这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生存状态和对世界的辨认。因此,梅洛-庞蒂认为:“对形式——在十分宽泛的意义上是结构整体(ensemble)或外形(configuration)——的知觉应当被看做我们的自发的知觉方式。”(Merleau- Ponty,1996:62)梅洛-庞蒂在这一部分里引用了许多格式塔心理学的实验结果,从事物的颜色(光照问题)、形状(透视现象)、运动与静止状态的恒常性等三个方面来佐证这个观点:我们的被感知的世界已然是一个有意义的世界。这样一来,“符号和他们的意义(signification)、被感知的东西和被判断的东西”(Merleau- Ponty,1996:64)便无法被截然区分。梅洛-庞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知觉不是一种刚起步的科学,不是理智的初级练习”,而是“比理智更加古老的、与世界的一种交往和向世界的一种呈现”。(Merleau- Ponty,199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