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十二年一轮回!如果说1997年卡梅隆(James Cameron)的《泰坦尼克》(Titanic)因其所展现的灾难中的人性光辉而被西方媒体誉为最接近共产主义思想的好莱坞电影之一的话,那么该导演蛰伏十二年之久,于2009年年底所推出的《阿凡达》(Avatar),却试图在另一个星球从根本上彻底解构人性——凭借着批判西方殖民历史,抨击资本主义扩张中的文明冲突,甚至是对人类中心主义与文明进步论的质疑与解构,该片从伦敦——这一人类历史中头号殖民帝国首都——的首映式出发,一月内挑战着全球大众视觉极限和固有思维模式,掀起了无数的狂热与追捧。美国学者在其中看见美洲大陆血腥的殖民史、古老文明的灭绝及21世纪美国在阿富汗与伊拉克的能源掠夺与扩张;中国观众在比照中看见自身生存的无奈;绝望的巴勒斯坦抗议者们则扮成影片中纳美人的形象,不顾一切地冲向以色列占领当局设置的森严铁丝隔离网……一时间,在这个视觉媒体取代阅读的时代,《阿凡达》俨然以新的左派文化代言人的身份跃上娱乐与政治舞台。 如果回到《阿凡达》剧本所产生的时代背景和电影本身,我们会发现,作为一个后现代大众文化与好莱坞传统的左倾氛围的杂糅体,《阿凡达》实际上具有对殖民历史特别是美洲殖民历史与同类题材电影的强烈指涉,也存在对各类文化批判理论的显性或隐性的借用,但是否这就是影片的终极意义所在?答案也许是微妙的。 二、指涉与借用 《阿凡达》的剧本于1994年问世,这个年份及之前所连续爆发的几件相隔甚远却又紧密联系的事件,深深地震撼着美洲大地乃至整个世界。一方面,1 992年欧美乃至整个白人世界各处隆重集会,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500周年——在这里,欧洲文明的所谓曙光照亮黑暗,进步战胜落后,文明征服野蛮的“壮举”又一次得到确认。在柏林墙坍塌,苏联解体后,似乎如500年前一样,全球又一次开始成功地被纳入欧美所主导的资本主义体系之中,而历史似乎如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语,走向终结,而人类将永享文明进步的果实。但另一方面,让醉心于文艺复兴动人神话与全球化美妙图景的人们所始料不及的是,在拉丁美洲的知识界与大众社会,庆典却纷纷变成对野蛮西方殖民历史强烈的揭露与谴责——在文明的外衣下对其他未曾被“发现”就已存在数千年的文明的血腥扫荡与摧毁,对金银财富无耻贪婪的掠夺和对族群大规模的残酷奴役与杀戮——在进步话语所叙述的文明史上出现一道深深的裂缝,那些被遮蔽和放逐的文化他者的幽灵,借这一充满反讽的历史时刻,第一次集中而系统地迸发出它们强烈的痛苦与呐喊。于是所有的矛盾在1994年元旦钟声敲响时汇至顶点而猛烈爆发——在墨西哥,这样一个早于被欧洲发现就已存在数千年玛雅文明的国家,这样一个借助1994年元旦《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生效而渴望成为第三世界跨入第一世界样本的国家中,不甘唯一栖身之地在跨国资本对土地和矿藏资源的掠夺中被吞噬的玛雅原住民萨帕塔解放军(Zapatista National Liberation Army)在一神秘的白人领袖领导下,揭竿而起,在恰帕斯州(Chiaps)发动武装起义,在其《第一丛林宣言》(First Declaration from the Lacandon Jungle)中向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贸易体系发出其脍炙人口的坚决反击:“受够了就是受够了!(Enough is enough!)”。① 而这一持续至今的起义斗争和墨西哥政府在美国支持下对其进行的残酷镇压,迅速通过互联网和蜂拥而至的媒体报导,震惊了整个世界。继它而起的,是席卷整个墨西哥、美洲乃至全球此起彼伏的声援浪潮,其中既包括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等数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与法国前总统夫人深入丛林的亲临造访,又包括美国著名学者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等重要文章的发表,也包括好莱坞著名左派导演奥利弗·斯通(Oliver Stone)及其摄影组进入原住民营地的拍摄报导……交织笼罩着1994年的是这样一幅喧哗而诡谲的图景:启蒙和现代试图通过历史庆祝与条约化的资本扩张而再次确立自身,不屈的抨击与反抗却在语言之外直接付诸原住民的武力行动。而在同一年稍晚,好莱坞另一左派传奇人物卡梅隆开始了他15年后同样震惊世界的《阿凡达》的潜心构思与写作…… 同时诞生在1994年的萨帕塔解放运动与《阿凡达》剧本,似乎在现实和幻想的两个世界里叙述着同一个主题——一个迥异于人类/西方的文明他者,早在“被发现”之前就以独特的形态绵延数千年;而人类/西方的漠视与偏见,将其一律贬为有待启蒙的野蛮人甚至可以直接驱逐的异类,而这也直接导致激烈的对抗和冲突。就具体故事情节而言,跨国公司或政府打着经济开发的口号对原住民丛林社区的摧毁与掠夺和利用高科技手段对起义的残酷镇压,拥有着或曾拥有过神奇文明的原住民们不甘丧失最后的土地,而在一位具有神秘身份的白人领导下选择了奋起反抗而非沉默灭亡,甚至连用原始武器夺取精良枪炮的细节都如出一辙;甚至不难发现,萨帕塔族起义地点恰帕斯州几乎就是影片中蕴含着丰富矿产和独特生态资源的潘多拉星球(Pandora)的原型,而玛雅人因开发造成的种族灭绝的处境恰恰也是纳美人同样的苦难。据关注萨帕塔运动多年的戴锦华教授考证,恰帕斯“是今日世界的无价宝藏之所在”,它所拥有的墨西哥最为丰富、洁净的水资源,其地下沉睡的多种珍稀矿藏,现今世界上储量最为丰富的石油,地球上最后的、也是最为丰富的生物多样生的地位,早就让美国窥测已久;而打通穿越其中的特旺特佩克地峡(Tehuantepec),连接起美国东西部两大工业区及太平洋和大西洋,同时将原住民最后的存身地开发为原材料产地和若干大型加工基地则是美国更为紧迫的需求,早就被列入“中美洲开发计划”;而这一计划一旦投入实施,“除却极少部分的原住民将被改造为合格的现代劳动力,绝大多数的玛雅‘遗民’将丧失他们最后的栖身之地”。② 更令人感兴趣的是,历史和虚构的起义中的主角,都是一位通过对自身族群残暴行径的反思而跨越了种族界限,投身原住民解放运动的白人。两者并非神灵,却均因其独特而神秘的号召力而成为社会学中所谓的“魅力领袖人物”(Charisma),激起民众无限的崇敬,从而顺利地开始最广泛的社会动员。领导着萨帕塔解放运动,且日后成为全球大众传媒英雄的白人副司令马科斯(Subcomandante Marcos)的身份一直是众说纷纭,而他那直至今日都从不摘下面具的佐罗式蒙面形象更是神秘莫测;而《阿凡达》中领导杰克兼有地球人和纳美人的双重身份,由于厌恶人类的恶行而融入纳美人原始部落中,其真实身份直至最后危机时刻方才向纳美人揭开。在玛雅人中,一直有一种离奇但充满顶礼膜拜意味的传说,认为马科斯是古老而神圣的玛雅典籍《波波武经》(The Popol Vuh)中书写过的玛雅先知的现代化身③;在《阿凡达》中,杰克正是凭借一举征服圣物飞龙而最终成为纳美人誓死追随的偶像,被认为具有无上的领导力,是世代相承的传说中具有神的力量能拯救整个星球的“魅影战士”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