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在成功完成朝鲜战争题材的《突兀的鼻子》(1980)和《重逢是第二次分手》(1985)后,韩国著名导演林权泽推出了又一表现反思战争的力作《太白山脉》。影片以一场在破败家园上举行的“想象失去的世界”的法事作结,“魂啊,魂啊,你去了哪里?”林权泽借用女巫悲伤的歌声,给国人留下了痛彻心扉的叩问:在经历了“这场没有胜者的战争”后,魂归何处?何以为家? 余音绕梁,林权泽式的叩问在当下韩国影坛广有回响。以《生死谍变》、《共同警备区》、《太极旗飘扬》、《欢迎来到东莫村》等影片为代表,一种大制作、明星云集、故事扎实,且以“韩半岛分断”①为主题或背景的“韩国式大片”显然最为海内外观众所瞩目。② 倘若放宽视野,在上述直接书写韩半岛分裂创痛的影片之外,尚有多部不同类型的影片以韩半岛分断为背景,如喜剧片《朝鲜男人在韩国》,爱情片《南男北女》、《北韩谍女》,动作片《实尾岛》、《台风》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艺术水准和票房成绩参差不齐的“韩半岛分断”影片③ 不约而同地展现了“家”的隐喻。这一集体性的家国叙事正是本文的研究对象,通过对其建构过程的深入分析,笔者力求更为清晰地揭示其思想构造,进而展现这一隐喻所指向的民族与国家想象。 一“异乡之鬼”:流亡者的悲歌 巴勒斯坦裔的美籍学者萨义德把流亡称之为人类“最悲惨的命运之一”。④ 在他看来,流亡的真正痛苦远不仅仅在于被迫离开家乡,而在于内心深处的“一种中间状态,……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⑤ 流亡者是西西弗式的望乡人,而失去和守望的不仅是实体的家国,更是精神的原乡。韩半岛的分断,制造了为数众多的流亡者。这份沉痛的民族苦难,促使韩国电影成为世界影坛上最为深刻的流亡故事讲述者之一。
2001年釜山电影节开幕影片《黑水仙》的片头字幕声称,“本片讲述1950年至1953年战争中被推向无法预知生活的人的故事”。韩东洙⑥ 是片中次要的负面角色,但这位为了生存不惜背叛信仰、出卖同志、诈死流亡的前共产党员,却最为深刻地表现了被韩战推向命运深渊者的悲剧命运。1952年韩东洙诈死韩国、流亡日本并改用日本姓名,这些都是激烈的拔根之举,他想要让那个纠缠于南北方政治罗网的韩国人韩东洙死去,并作为超然的日本人前田森太郎新生。然而韩家那张“异乡之鬼”的条幅提示人们,故乡和国家永远无法忘却。最后,韩在追捕中自杀。异乡之鬼,何以为家?他代表了这个美丽半岛上形形色色的流亡者的普遍精神悲剧。 作为各种奇异景观和巅峰体验的亲历者和解读者,在小说兴起的时代,水手或航海家是最具权威的故事讲述者,而在后工业时代的当下,间谍或警察就成为商业影片最为青睐的叙述者。近些年的“韩国式”大片中也出现了很多谍战题材影片,但是它们惊险的谍战故事下面却有着精神流亡的沉痛底色。影片的主人公既不同于朝鲜影片《命令027》(郑基模、金应锡,1989)和《不能受勋的英雄》中的单面爱国者,也不同于007邦德式的性感英雄。他们背负着沉重的政治负担和民族分裂的痛楚,正是萨义德意义上的“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 《生死谍变》中一对甜蜜的未婚夫妇竟然分别是韩朝特工,并最终刀兵相向。而比夫妻相残更大的悲剧是女主人公朝鲜女特工金明姬的认同危机。这个“变脸”的女人,渴望通过新的脸孔实现重生,但是改变脸孔也未能甩掉宿命般逼迫她走向毁灭的政治重负。“不在南韩,也不在北韩”,区别于金明姬的“变脸”,《双重间谍》的主人公林炳虎选择隐遁异国海岛。但是他不能割合对这个半岛的爱,在给韩国上司的信中他渴求“将来的某一天,国家统一的时候,请将我的头发扔在北韩随便哪个街道,现在林炳虎这个名字将被遗忘”。可是,即使远走异国也逃不开政治宿命,林最终仍被暗杀。 出师未捷身先死,《实尾岛》中的刺客们是最悲壮的“特工”。这部电影本意在于钩沉国家暴力对个人权利的湮灭,⑦而最让笔者感动的却是民族分裂带给人们的精神创伤。影片中那些百炼成钢的刺客们最后用一场反叛来要证明自己存在过,因此在集体自杀前每个人都郑重地用鲜血在客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魔鬼般的训练把这些死囚改造成了信奉国家主义的刺客,而悲剧恰在于这种国家主义的真正所指正是整个朝鲜民族的手足相残。大国掣肘之下,韩国政府被迫取消这次行动,并将这些刺客如灰尘般轻轻抹去。身名俱灭,显然是强权下的个体悲剧,然而假使他们得以慷慨出征、马革裹尸,成功的刺杀也不过是在制造骨肉相残的更大悲剧而已。这些“无家可归”的刺客们的认同危机背后,其实是民族分裂的大悲剧。 《海岸线》中的海岸警备队的士兵康汉楚的职责就是对付来自朝鲜的特工,可是这位守备者自己却成了这样的“特工”,正如片中警备队长官所言,“康汉楚现在成为我们的敌人,这也许有点荒谬,但这是事实。”强大的战争阴影压垮了康,在误杀了英美的男友英吉之后,他精神分裂地把自己想象成了朝鲜特工,以射杀战友为乐事。更可怕的是这种荒诞和疯癫不断在军营蔓延。因此,“疯癫”是定义这部影片的关键词,那个在海边徘徊不去的疯女人英美就是移动的墓碑,提示着战争的疯癫本质。而后来的康汉楚、金上士都成了这样的墓碑。影片结尾,康唱着在影片开头时唱的歌,“要是能回到从前快乐时光……”,也许康要回到的,是整个朝鲜民族欢乐无争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