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电影系世界闻名,这里又有东亚研究中心,聚集了一批研究中国戏曲的学者,于是衍生出一个跨学科的戏曲电影研究群体。陈凯歌新拍的电影《梅兰芳》虽然不算戏曲电影,但既是电影又以戏曲大师梅兰芳为主人公,恰好我在那里访学,东亚中心的蔡九迪教授邀请我和她一同主持有关电影《梅兰芳》的讨论会。蔡教授是美国人,她的先生巫鸿教授在国内外大名鼎鼎,还是《读书》杂志颇受欢迎的作者,她自己则以戏曲研究闻名。 去美国之前没有看那部炒得发紫的电影,我曾经对媒体说那是因为“没有期待”。倒是在美国补了课。以我一个本不抱什么期待的普通观众的角度评价,这电影好得超乎想象。要把生活内容极其丰富的梅兰芳拍成一部电影,难在剪裁,难在如何平衡梅兰芳的戏和他日常生活的分量,电影用了四个片断,东拉西扯地做成了一个完整的东西,每段都有可看,还有悬念,难得。据说好莱坞的传记片也鲜有好看的,相比起来,《梅兰芳》就算是中上之品了。至于没有在国际上获奖,那我们不是早就不以为然的吗?国内的票房倒是真的,大约没有掺水。 我不懂电影,所以不能和研究戏曲电影的同行们谈电影,只能谈梅兰芳。电影就是电影,不能要求它按历史拍。但是既然拍的是梅兰芳,将电影与他的生平及那段历史做些比对,也不为过。 电影里的十三燕,用的是谭鑫培的原型,不必多少京剧知识就可以看出。十三燕的架势摆得真有点伶界大王的霸气,包括他的语气,是那范儿。电影写梅兰芳和十三燕打擂台,最终,十三燕输了,于是竟然咽了气。这事当然是虚构的。梨园行里的人,从小就在梨园行里接受教育熏陶,而又因为梨园行始终在社会上不受待见,内部的行规就更受重视——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都这样,梁山好汉造反是对社会秩序的破坏,但是内部的规矩与秩序感,更超乎外界,不然就无法在江湖上立足。盗亦有道,这道的核心,就是一个“义”字。梨园行也算是走江湖的,梅兰芳之所以深得同行推重,就是因为他无论对前辈还是晚辈,都把这“义”字放在前面。谭鑫培是精忠庙会首,是他以及整个梨园行敬重的前辈,假如梅兰芳真和他打对台而且还把他气得魂归西天,那么,说重了,他当时就得找根绳子勒死以谢罪;说轻了,这一辈子,他的心里是过不去这坎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不知进退还想唱戏,也没门,就算他是多大的角儿,也一定会被整个梨园行唾弃,从此以后,有点良知的同行,都会坚拒和他同台演出;每年过年艺人们大联欢似的义务戏,也不可能再会派他的角色,而作为艺人最终归宿的义冢,就没了他那块地。梨园行从此就没了他这一号。 在电影里,市井之徒挑动谭鑫培和梅兰芳打对台,梅就允诺了。如果梅真这样,那不是一般的过分。或许有年轻气盛的晚辈,受激不过,会答应和前辈打对台,但那决不会是梅兰芳。他对长辈极其恭谨,倒是说有一次偶尔他和谭在不同的戏园子里演出,暗地里有点对台的意思,结果谭的生意受了影响,为此他内疚多年,终于找到机会向老人家赔罪。那才是梅兰芳。清末民初,正是北京城里京剧市场红火的年头,不同的戏园里不同的角儿在演出,要说各自心里没有一点别的苗头较劲的意思,那也未见得;但当面说我们打对台,尤其是晚辈和前辈之间,且不说于梅兰芳决无可能,就是放在一般的轻狂后生的身上,也不容易说出口。20世纪30年代程砚秋到上海演《锁麟囊》,坚持要定票价为一块二,行内人都隐隐觉得是冲着梅兰芳来的,要比梅卖一块高出一头。他或许始终在和梅争,但都是暗争,不会放在台面上。农村里演戏,好事者促狭,故意邀请两个戏班在对台演唱,这类事情当然有,也经常被后人引为谈资。身逢此境,戏班子和角儿们不得不施展出浑身解数以吸引看客,观众忽而涌向这边忽而涌向那边,热闹倒是热闹,可是在戏班的眼里,那不是在唱戏,是在玩命。说句文绉绉的,非所愿也,不得已也。 但电影里这段戏的处理,也不是没有意外的优点。至少电影没有要糟蹋谭鑫培的艺术的意思。即使按电影里的叙述,梅兰芳也不是用艺术打败十三燕的,他靠的是新颖的传播手段。尤其是电影里梅那段《一缕麻》,实在不值得恭维。假如梅兰芳用这样的戏就能够打败十三燕,那京戏也太容易唱了。至于运用各种宣传广告,把一些不明真相的观众忽悠进戏园子里,那也不是不可能,几年前陈凯歌的《无极》就是这样赢得不菲的票房,至于看了以后观众如潮水般的批评,勇敢的艺术家可以不顾,但这种竭泽而渔的行为,大约不会是梅兰芳所能为。既然十三燕输在这道上,也不算冤——十三燕有句台词:“今儿这戏没毛病啊?”是的,没毛病。谭鑫培唱一辈子戏,也有票房不好的时候,他的伟大并不因此而稍减。顺便提及,我不太赞成电影里那样埋汰北大清华的学生,当年北大清华的学生和今天不同,都是戏虫子呢,精得很,他们见过的角儿不比市民们少,很难被一两句捧场话煽乎得昏了头。 梅兰芳和孟小冬的戏,是电影里浓墨重彩的戏核,这孟小冬总算用了真人的姓名。梅孟半公开半地下的婚姻,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是当年小报极感兴趣的八卦题材。电影里的梅孟之恋,用许多笔墨,拍得颇有民国时代大学生凄婉爱情的味道,足以与琼瑶爱情小说相匹敌。可惜那就不是梅兰芳和孟小冬了。孟小冬出身于梨园世家,打小学唱京戏,她又不是外地来追星的女大学生,哪能不知道北京话怎么称呼“梅大爷”?梅党中人撮合他们的婚姻,她不便和梅兰芳的正房妻子王明华争,但结婚时说好了是和福芝芳“两头大”。福芝芳固然不愿意,但是没有权力阻拦。福芝芳和孟小冬都是唱戏出身,福芝芳嫁了梅兰芳,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孟小冬的一颗唱戏的心却没有死,虽然说是嫁了梅,最终却还是进不了梅家,又渐渐觉得自己的名分并不清晰,一气之下就应了人的约去天津,重新登台唱她的须生,公开声明和梅兰芳脱离关系,他们这一段堪称绝配的婚姻就此终结。梅兰芳也不为自己做什么声辩。不久孟小冬在武汉演出时,梅卖了他家无量大人胡同的房子,托人把三万块大洋送去给孟小冬,算是了结。他并不计较是孟小冬先离开的他,这就是梅兰芳做人的风格和气度。孟小冬离开梅兰芳后潜心艺术,随余叔岩学戏,海内外咸称她为余派最好的传人,于是有“冬皇”之誉。那当然是离开梅兰芳以后好久了。和梅兰芳这段失败的婚姻,这哑巴亏终究还是吃不下,后来她嫁了杜月笙做姨太太,条件之一,就是要大摆酒席,广而告之,让“地球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