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篇赘言 米歇尔·福柯在世时留下一句话,“时代将属于德勒兹”。从战后开始自己学术生涯的当代法国思想家吉尔·德勒兹,现在已经被视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上世纪60年代之前,他主要是一位哲学研究者,热心于对英国大卫·休姆、德国尼采、法国柏格森等思想家的研究,随后在1968年,他提交了博士学位申请论文《差异和反复》及其副论文《斯宾诺莎和表现的问题》,确立了他作为哲学思想家的地位。从这时期的著述中我们可以注意到,他的研究领域和课题,与当时最为流行的结构主义思想潮流几乎毫不沾边。 进入上世纪70年代,他将自己的视野从纯哲学投射到了更具有实践性的广阔领域。1972年和1980年,他和长年的盟友菲利克斯·加塔里合作,出版了总称为“资本主义和分裂症”的两册巨著《反俄狄浦斯》与《千座高原》。前者对精神分析学的理论和实践展开了无情的批判,后者则将作者的哲学思考在历史和文化的领域中充分展开。据说,《反俄狄浦斯》出版后,尽管是一部深涩难懂的思想著作,却也是青年学子人手一册。 1983年和1985年,这位哲学家突然完成了两部专门讨论电影的著作,《电影1—运动影像》和《电影2—时间影像》。这是两部令哲学研究者和电影研究者同时产生困惑的书。如果说它们是电影学的论著,它们却又是哲学;如果说它们是哲学的书,它们却又是电影学。而今天,至少从电影理论研究的角度看,这显然是史无前例的电影学巨著。 随后,德勒兹又对德国思想家莱布尼兹、爱尔兰画家弗朗西斯·培根等做了研究。晚年,仿佛是对自己一生的哲学研究做总结般的思考,他写了生平最后一部著作《哲学是什么》。1995年,经过长年与疾病的抗争后,他从巴黎的住所跳楼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上述文字还远远没有描绘出德勒兹作为20世纪思想家的全貌,至多只是一个极为简略的素描。本文的中心将集中在他的两部电影著作上,他为什么要写他的《电影》论著?在这里他主要提出了什么问题? 在英文版的序言中,德勒兹说自己不是在做一种电影史的研究,而是一种对影像记号的分类学研究。现在人们常常谈到《电影》将影像记号分为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前者又分为知觉、感情、行动三类影像,主要对应于诸如好莱坞电影;后者则对应于二战后出现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等现代电影。换句话说,一边是以行动为中心的、好莱坞商业电影中常见的明快清晰的影像群,一边则是不知该如何行动、被困惑、彷徨、个人记忆等所主宰的影像群。但是,这一说法还是过于简单化的概括。这部著作中所包含的丰富思考,需要我们以极大的耐心进行细致的读解。而一旦对他的创造性的阐述有所体会,他的思辨性的文字将会变得无比生动、光彩四溢。虽然也有研究者对德勒兹的《电影》论著冷眼旁观,认为他无非是把一个在巴赞时代早已定论了的电影史蓝图重新用哲学理论性语言说了一遍而已①,但压倒性的多数则是对他的高度评价,甚至颇有高山仰止之叹②。 我们知道,德勒兹的《电影》是从对亨利·柏格森的哲学注解开始的,书中有四章直接就是柏格森哲学的四个注解③。要了解德勒兹电影论的中心思想,必须要捋清他和柏格森哲学的关系,或者具体地说,在《电影》中,他是如何对柏格森哲学做出了创造性的读解并以此作为自己电影思考的出发点? 由于这部著作内容的丰富性和思想的深邃,绝无可能在一篇小小的文章中做出全面的讨论,本文将主要围绕《电影1—运动影像》的第一章“关于运动的诸命题——柏格森注解1”,集中谈谈这开篇第一章的理论思路,并从中一窥他的电影论中最根本的理论出发点。因此,本文应该说主要是对这一章的一个读解介绍,并加上笔者的一些附带性延伸说明。 在电影理论和实践的历史上,电影和两个艺术门类样式的近似性曾经被着重强调过。第一是音乐,尤其在20世纪10至20年代的先锋电影潮流中,电影常常被拿来和作曲或数学做比较(在阿贝尔·冈斯的电影里我们很容易确认这一点)。第二则是照相④,巴赞的照相本体论应该还是记忆犹新,巴赞说电影是被木乃伊化了的绵延(duration)和变化。这两个比较极为重要,应该说它们的背后都对应着同一个词——运动。 二、运动与瞬间 德勒兹说,柏格森关于运动的命题一共有三个,首先是一个广为人知的命题,即运动应该从运动所通过、所覆盖的空间中区分出来,它是通过、覆盖的行为。换句话说,用空间中的位置或时间中的瞬间,是无法还原通过、覆盖这些位置和瞬间的运动本身的。这些位置或瞬间的点,是一个完整运动中的不动的“切片”,而非运动本身。假定一个从A地点到B地点的运动,中间它经过了C、D、E的位置,所有这些A、B、C、D、E的点累加起来,不等于通过这些点的运动。或者假定一个进行了10分钟的运动,这其中各个瞬间的点不代表这个拥有一段完整的持续时间的运动。因此,这里可以区分出一组对立,即“真正的运动→具体的持续”与“不动的切片+抽象的时间”的对立。 关于这个问题,古代欧洲思想中早已涉及。譬如,芝诺悖论(Zeno's Paradoxes)。芝诺提出了多个人们似乎无法反驳的命题,例如“飞矢不动”。你若想捕捉飞矢的运动,你必须描画出飞矢经由的点,而在每一个点上,飞矢必然是静止的。走出这个悖论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即它恰恰是以“不动的切片+抽象的时间”来再建“真正的运动→具体的持续”,因而没有能捕捉住实实在在的运动本身。人的自然知觉,倾向于将运动简约化为某些特定的点。一个人的一次移动行为被简化为出发点和目的地。过去的恋人或者与恋人相处的过去被固定化为脑海中某些特定的瞬间,仿佛是电影中的一些“定格”。对,我们无意中已经触到了电影,这也应该说是一种必然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