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吴宇森导演的电影《赤壁》,号称华语电影史上空前的大制作。它以大导演、大明星、大投入、大制作为号召,吸引了广大影迷的眼球,也引起了众多媒体的关注。凭着这几个“大”,特别是吴宇森把握宏大场面的能力,借鉴好莱坞的先进制作方法和技术手段,电影《赤壁》确实为观众提供了一道丰盛的视觉大餐。 不过,一部真正优秀的电影,一部希望“具有世界水平的电影”,决非仅仅是一种视觉享受,它必须具备丰厚的文化内涵、深刻的人文精神、强大的心灵震撼力。电影《赤壁》在这方面虽然付出了一些努力,但值得质疑、有待评说之处仍然不少。本文提出三个问题,表示质疑。 一问:是据史改编,还是故事新编? 吴宇森一再宣称,电影《赤壁》是根据史书《三国志》改编的,我认为,这主要是一种宣传策略。 文学经典《三国演义》早已深入人心,家喻户晓。当今的任何一位艺术家,要想创作三国题材作品,都要或明或暗、或深或浅地受到《三国演义》的影响,然而,任何一位有志气、有自信的艺术家,都不愿意照搬《三国演义》,而要力求有所创新和超越。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应该的。为此,他们常常打出“根据《三国志》创作”的旗号,电影《赤壁》也是如此。但是,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呢? 其一,吴宇森和编剧真的精读过陈寿撰写的史书《三国志》吗?当《赤壁》上集公映,在成都举行媒体见面会时,有记者问吴宇森《三国志》的作者是谁,他竟一时回答不出。对于一个以两年时间全力投入此剧的导演而言,这未免令人惊讶。另外,吴宇森几次对记者和观众说:羽扇纶巾本来是周瑜的。这也是似是而非的说法。综观《三国志》全书,并无关于诸葛亮、周瑜衣着服饰的记载;现存最早的有关诸葛亮衣着风度的形象记载,见于东晋裴启所撰古小说集《语林》,其中写诸葛亮在渭滨与司马懿相持时,“乘素舆,著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军,众军皆随其进止”。因此,《三国演义》写诸葛亮羽扇纶巾,具有充分的历史依据。再参照《世说新语》等书的记载,可知持羽扇、戴纶巾乃是魏晋时期许多士大夫的共同爱好。苏轼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写道:“遥想公瑾当年……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正是根据这一带有普遍性的现象,想象周瑜破强敌于谈笑之间的潇洒风度,决非认定羽扇纶巾原本只属于周瑜。吴宇森的话,其实来自读东坡词的印象,而非依据《三国志》。这说明,他对此书并不真正熟悉。 其二,电影中若干重要人物的相貌造型、人物关系甚至姓名,并非依据《三国志》,而是来自《三国演义》和根据其改编的戏曲。例如《三国志·蜀书·周群传》附“张裕传”明确记载“先主无须”(刘备没有胡须),电影中的刘备却是一把胡子;张飞长相,本传毫无记载,电影中张飞“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的形象,分明来自《三国演义》第1回的描写。又如《三国志》只有一处提到江东二乔的父亲,称其为“桥公”(“乔”本作“桥”),见于《吴书·周瑜传》:建安四年(199)“从攻皖,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孙)策自纳大乔,(周)瑜纳小乔。”此时这位桥公是否尚在人世还是个疑问;后人把他称作“乔国老”,其实不太恰当。人们常常把乔国老与东汉太尉桥玄视为一人,有些传统戏曲干脆就把他称作“乔玄”,这是错误的。桥玄乃是睢阳(今河南商丘南)人,生于汉安帝永初三年(109),卒于汉灵帝光和七年(184),曾任太尉,曹操年轻时颇受其赏识。而桥公(乔国老)则是皖(今安徽潜山)人,建安四年前后在世,其生年大约比桥玄晚四十年。所以,无论是从籍贯还是年代来看,二人都不能混为一谈。但在电影中,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小乔称作桥玄之女,这哪里是依据《三国志》?分明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再如,孙权之妹,即后来嫁给刘备的孙夫人,在史籍中并未留下其芳名。据《三国志·吴书·孙破虏传》注引《志林》:“少子朗,庶生也,一名仁。”可见“孙仁”是孙坚庶子孙朗的别名,而非孙夫人之名。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时,出于情节的需要,虚构了吴国太这个人物,把孙夫人算作她的女儿,并把“孙仁”这个名字“借”给了孙夫人。由于这个名字只出现了一次,连写孙刘联姻时也没使用,所以多数读者并未注意。元杂剧称孙夫人为“孙安小姐”,乃是另一条路子的虚构。近代戏曲的作者们觉得“孙安”这个名字太俗,另给她取了“孙尚香”这个典雅而有闺秀气的名字。时至今日,广大群众以至不少作家都以为孙夫人真的名叫“孙尚香”,那只是一种误会。电影《赤壁》一再称这位孙小姐为“孙尚香”,与《三国志》毫无关系,而是受了三国戏的影响。 其三,电影中一些重要情节,在《三国志》中毫无踪迹,也都是来自《三国演义》。例如赵云血战长坂,救出阿斗。据《三国志·蜀书·赵云传》:“及先主为曹公所追于当阳长阪,弃妻子南走,云身抱弱子,即后主也,保护甘夫人,即后主母也,皆得免难。”根据这一记载,赵云在怀抱阿斗、保护甘夫人的情况下,只能避开强敌,匆匆撤退,以求脱离险境,根本不可能在敌军阵中横冲直撞。罗贯中不愿为史料所束缚,通过巧妙的虚构和渲染,写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使赵云的形象第一次凸显出来,从此扬名天下。电影用相当多的镜头叙述这一情节,完全基于《三国演义》。又如“草船借箭”,历史上并无诸葛亮用计“借箭”的史实。与这个故事略有瓜葛的记载见于《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魏略》,说建安十八年(213)孙权与曹操相持于濡须,孙权乘大船去观察曹军营寨,曹操下令乱箭射之;船的一面受了许多箭,偏重将覆,孙权沉着应付,命令将船掉头,让另一面受箭,等“箭均船平,乃还”。这只是被动的“受箭”,而不是主动的“借箭”。在元代的《三国志平话》中,周瑜挂帅出兵后,与曹操在江上打话,曹军放箭,周瑜让船接满箭支而回。但这也只是随机应变的“接箭”,同样不是有计划的“借箭”。因此,“草船借箭”完全是《三国演义》的一段杰出创造。作者对事件的主角、时间、地点、原因、过程都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造,把它纳入“斗智”的范畴,从而写出了这一脍炙人口的篇章。电影对这一情节的处理,显然也是以《三国演义》为蓝本。 由此可见,电影《赤壁》与其说是根据史书《三国志》改编,倒不如说是以《三国演义》为基础的故事新编。 二问:是历史正剧,还是娱乐传奇? 如果电影《赤壁》真的是根据史书《三国志》来改编,那么在艺术样式上,合乎逻辑的选择就应该是创作一部历史正剧。事实上,在创作的准备阶段,吴宇森也确实曾有打造一部历史正剧的愿望,甚至声称要以电影来“纠正”《三国演义》对历史人物的“歪曲”,恢复其本来面目。 需要指出的是,小说《三国演义》在人物塑造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历来为世所公认。当代学术界、文艺界一些人士对《演义》的人物塑造有所批评,特别是指责其“歪曲”了曹操形象,“贬低”了周瑜形象。这些批评,有的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相当多的则是由于并未细读《演义》,综观全书,仅凭早年的阅读印象,甚至是观看三国题材的戏曲、曲艺节目而产生的印象来作评判,其实未必准确。为此,笔者曾撰写《略论“为曹操翻案”》、《再论曹操形象》、《雄姿英发话周郎》等多篇文章,予以论说辨析,读者可以参阅,此处不赘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