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艺术/商业的平衡点上把握最准的华人导演无疑是李安。巨大的票房回报和频频在西方国际电影节上获奖标示了李安以他的艺术才情捕捉到了当下变动中的文化语境,这种文化语境就是伴随后现代社会而来的都市消费主义。消费主义是在物质产品的积累与生产效率的极大提高基础上产生的,它给人们的文化结构、价值导向、审美方式带来了较大的变化。比如在审美上消费社会的人们充分重视商品的形象,对形象的奇观提出了较高要求,需要形象能引起感官的愉悦。换言之消费主义引导人们从原先的商品拜物教转向形象拜物教,德波把它说成“景观”。他认为景观是消费时代人们的“主导性生活模式”,“以现代工业为基础的社会绝非偶然的或表面的就是景观的,相反,景观恰恰是这一社会最根本性的出口。在景观——统治经济秩序的视觉映像中,目标是不存在的,发展就是一切。景观的目标就在于它自身”。①人们对景观秀的追求自然影响到以视觉为主要表现手段的电影创作。在后现代消费视野中考量李安的电影或可揭示出他创作的一个路径。 一、日常生活:作为修辞的叙事 客观地说,李安也采用宏大叙事,如启蒙与规训(《卧虎藏龙》),国族与政治(《色·戒》),但他讲述得较为生动的不是权力与正义,崇高与理想,而是庸碌的日常生活:家长里短、饮食男女、婚丧嫁娶。日常琐事构成了他影片的主要篇幅,衔接着前后的叙事内容。以日常生活为主的小叙事不仅在他前期以家为基点的“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在他后来更为广阔的叙事空间的作品中也时有反映。“三部曲”着重描绘的是父与子一辈在现代生活中的琐屑之事:洗衣烧饭、听戏打拳、生老病死。而《断背山》、《色·戒》,虽然已脱离了家的局囿,把背景放置于雄阔的高山和四十年代的老上海、旧香港,但是镜头不时捕捉的还是充满生活气息的景观,如杰克和恩尼斯在山上的煮豆、洗澡、遛马(《断背山》);青年学生的抽烟、喝酒、跳舞以及官场太太们的打牌、看戏、逛街(《色·戒》)。 “父亲三部曲”以家庭为叙事的出发点,展现现代都市人日常生活符合叙事逻辑,而《断背山》、《色·戒》以描写同志感情和表现压抑与反叛为目的的影片穿插日常生活场景似乎可有可无。这些生活段落并不构成影片的叙事动力,也不显示生活本有的价值与意义。但是在李安略显超长的影片中(相比于国际上通行的每部电影90分钟的长度,李安的影片都超过100分钟)观众并不觉得这些片段的拖沓冗长,它们巧妙地与主题叙事的镜头缝合在一起,以圆润平滑的叙述吸引着观众的视线。疑问由此凸现:为什么观众不反感甚至喜爱这些琐碎的生活场景?为什么李安钟爱日常生活的表现?如果把李安对日常生活叙事的偏爱仅仅归结于他大学毕业后六年蛰居于家的经历,他对日常生活题材有较强创作底蕴的话,那很可能忽视了李安在日常生活叙事背后的修辞策略。把问题放在后现代消费语境下艺术与日常生活的关系中就相对容易理解。 后现代之前,为了对抗工具理性压制下的日常生活的刻板、僵硬,现代艺术强调它的独立性,拒绝日常生活的入侵,认为只有艺术才能拯救、重塑人类僵化、枯萎的心灵,只有艺术才能使人“诗意地栖居”。关于这一点,海德格尔、韦伯、阿多诺、马尔库塞等人都有精辟的论述。比如韦伯就把日常生活比喻成“铁笼”,而艺术对人类的世俗生活起到救赎功能。后现代主义挑战了现代艺术精英化的路线,提出了艺术与生活的融合。艺术与生活边界的模糊带来两大变化,一是宏大叙事的瓦解,平庸、粗朴的日常生活小叙事取代了神圣的大叙事;二是审美从艺术延伸到了日常生活,即人们审美对象从传统艺术扩大到日常生活中的购物中心、城市广场、主题公园、街头橱窗。“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坍塌了,被商品包围的高雅艺术的特殊保护地位消失了……任何日常生活用品都可能以审美的方式来呈现。”②日常生活审美化意味着人们的审美观念从自律转向了感知,它表明前康德时代的审美从精神情感为核心转向为以感觉体验为核心,直接带来的是消费主义的兴起。“日常生活审美化本质上乃是通过商品消费来产生感性体验的愉悦。审美体验本身的精神性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正在转化为感官的快适和满足,它进一步体现为感官对物品和环境的挑剔。”③ 李安的日常生活小叙事是在西方后现代主义颠覆大叙事,注重世俗化的文化背景下产生,同时它从大洋彼岸呼应了台湾通俗文学从1980年代后的文学转向:强调日常生活叙事,重视生活化。“日常生活的主导因素由先前的注重生产转向了注重消费。表现闲暇、舒适,追求享受和欲望的满足,成为文学的流行主题……文学的形态发生了深刻的变化。”④艺术的日常性叙事摒弃了现代主义的拯救、焦虑、异化等主题而关注原先被大叙事遮蔽的个体价值和自身存在,从社会文化价值而言具有积极意义。家珍的自我意识的觉醒(《饮食男女》),父亲退休后最终自身价值的重新发现(《推手》),都给人对当下生活的理解以正面引导,符合主流意识的价值诉求。更重要的是日常性叙事为李安在影片中的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开辟了空间。《饮食男女》片首通过一连串的蒙太奇镜头呈现了烹饪的精雕细作和食物的色香味俱全,把平时生活中厨房的烟熏火燎转化成视觉的盛宴。高伟同在纽约的优雅的居住环境连同他父亲酣畅淋漓的书法(《喜宴》)、易先生官邸的典雅富丽以及钻戒宝石的璀璨耀眼(《色·戒》)都给人视觉的享受,激发人们对此安逸舒适生活的认同、钦羡、向往之情。因此李安的镜头对准的大都是社会中上层或达官贵族,如“三部曲”、《冰风暴》里的中产阶层,《色·戒》、《卧虎藏龙》里的簪缨显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