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说,《非诚勿扰》的灵感来自陈国富的《征婚启事》①,《征婚启事》是一部有趣的电影,陈国富导演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他借助一张桌子、一个征婚者和一群应征者,就唱了一台好戏。《非诚勿扰》和《征婚启事》两个文本之间明显带有互文性,本文要考察的是,冯小刚在“挪用”《征婚启事》的资源时,保留了什么?改写了什么?并且在这种“改变”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在商业与艺术的博弈,甚至交锋中,一个导演的挣扎、妥协和坚持。 《非诚勿扰》前半部分的征婚段落明显来自《征婚启事》,这大致是冯小刚最初看中这个文本的原因,它先天具有一种“喜剧因子”,一个个应征者走马灯式地出场,这也构成了影片的主要笑料。当冯小刚向葛优解释《非诚勿扰》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时,用了五个字:“相声加小品”。确实,《征婚启事》最明显的外观就是由不同的人员组合带来的类似相声或小品式的“笑果”。和《非诚勿扰》不同的是,《征婚启事》的精彩来自30名应征者,他们的表演达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或庄、或谐、或尖刻、或冷静,绘形绘声道尽人间百态。《非诚勿扰》这部分的出彩还是靠葛优,这个人物看上去有些“坏”,但这种“坏”不是“贫”,不是油腔滑调,而是机敏、俏皮。葛优演绎的京味幽默独树一帜,即北京人所谓的“绷着脸逗”,不是靠脸部肌肉去耍,而是找对时间和语气,靠节奏取胜,他的分寸感拿捏得极好,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只不过《非诚勿扰》和《征婚启事》中的应征者相比,逊色不少,就如相声要捧哏逗哏相得益彰,才能激活整个段子一样,而《非诚勿扰》在这一点上就明显是“一头沉”。尽管由于选择了另类的、非常态的人,给观众也能造成一种新奇的刺激,博得笑声,但是模式化、脸谱化的表演,终究不耐看,经不起推敲,如对同性恋者的演绎,明显就是想当然的成分居多。 一 香港电影人文隽有个观点,他说虽然《非诚勿扰》的灵感来源于《征婚启事》,但那只是一颗种子,开枝散叶出来变成什么样,还得看冯小刚灌什么肥料,如何栽种。设想一下,如果冯小刚完全翻拍《征婚启事》,随拍随编做一个大陆版的《征婚启事》,路径最便捷,信手拈来就可以敷衍成篇,其实也是可以揪住观众心的。但冯小刚没有这样做。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对一个成名导演来说,这个缺乏新意的“描红”动作显然不是最佳选项,冯小刚更不愿意把自己苦心经营的“贺岁片”变成一部纯粹的笑闹剧或者游戏之作;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舒淇的加入,她有一张有“故事”的脸,乍一看,仿佛覆盖着清凉的阴影,她身上的这种特质能够激发导演的创作灵感。张天翼在讲到写作的诀窍时,提到从人物出发,他说,只要有了人物,没有情节可以有情节,没有细节可以有细节。老作家之言犹如度世金针,让人开窍。有了舒淇这个人,冯小刚干脆就推翻了《征婚启事》的思路,借《征婚启事》的外壳,讲述了两个失意者的爱情故事。这样一来,《非诚勿扰》就更接近《不见不散》、《大撒把》的路子,一种冯小刚赖以成名的、带点浪漫气质的轻喜剧。“其实我更多想的是《当哈利遇见莎莉》和《不见不散》那种路子:葛优和舒淇不断邂逅,从一开始没有感觉,到最后成为一对儿”,这段话中,冯小刚清晰地表露出他心中的理想创作模式,而且对这种影片样式的走向、结构了如指掌。如果细加分析的话,确实能见到《非诚勿扰》和《不见不散》的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有大量海外拍摄的场景,都是男女主角在异国发生一段恋情,舒淇那个角色的作用和《不见不散》里徐帆的作用类似等等。 二 冯小刚对《非诚勿扰》的改写分两步走,一是删减、压缩相亲的戏份,在和北京电影学院师生交流时,冯小刚说曾经考虑过删掉所有征婚的戏,但这个大胆的举措最终没能实现。二是增加秦奋和笑笑的情感戏。据说原先剧本中北海道的戏只有20分钟,现在扩展到了50分钟。这样就需要在影片结构上做出大的调整,《征婚启事》的结构类似“蛛网”形状,从一个中心向四周发散,各部分平均用力,如果杜家珍是中心的话,那么她和各个征婚者的关系基本上是一致的,没有厚此薄彼这一说。冯小刚做出的结构调整,是把征婚段落作为一个前奏,或者说只是个“药引子”,引出笑笑这个人物来,在她出场后,前面的那些过场戏就完成了历史使命,往下就是贴着笑笑和秦奋两个人物写,一个顺流而下的过程。在完成结构性的变动后,影片的风格也随之发生嬗变,《征婚启事》追求静,《非诚勿扰》好动,《征婚启事》是一部“坐戏”,陈国富创造了一种淡雅的、精致的美,平淡中包含几许恻隐,悠然不尽。全片百分之九十的场景选择在茶艺馆,空间几乎没有变动,在这样逼仄的空间内,陈国富拍得不局促,不单调,足见他营造影像空间的能力。而《非诚勿扰》变成了一部行走的公路戏,是个完整的喜剧故事,其实《非诚勿扰》最出彩的,最具原创成分的,也来自后半部分。前面的征婚段落,就算冯小刚拍得再好,人物再出彩,也是别人的创意,但那些旅途中的故事却打上了明显的冯氏烙印。 笑笑出场后,从技术的角度讲,冯小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迅速缔结人物关系,这是整部戏的发展阶段,这个阶段不能太简单,要有戏,广东话叫“戏肉”。在这里,冯小刚尽显了一个成熟编剧的才华。如果说秦奋在飞机上偶遇笑笑和她的情人,三者之间的关联还是一种巧合;那么在杭州,笑笑主动要求跟着秦奋去约会地,不管她是去看“好戏”,还是去“拆台”,她介入了秦奋的日常生活,两人的关系已经从萍水相逢到比较熟络了;而笑笑拽着秦奋与她一起去和旧情人了断情缘,就从先前单纯的语言交流变成有实际行动了,这也使人物关系上了一个台阶。在包厢里,三股力量暗中角力,最终秦奋不忍心在两人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主动拉下面具道出实情,而这一举动也赢得了笑笑的信任,直接促成了两人的北海道之旅。三段戏,不是原地踏步,架床叠屋,而是紧抓住人物关系变化的关节点。这是从内部抽长出来的枝叶,不是人工的嫁接,所以看上去自然、得体,这也是一个优秀编剧的才情。有人曾经向美国喜剧大师比利·怀尔德讨教过写戏的秘诀,那个可爱的老头说:“有秘诀,但无法教,使主题有戏剧性,确实需要某种天才,但天才也不够,必须经营剧情,像盖房子似的,有地基后,一点一点往上加砖。”②在情节的发展阶段,只有一块砖一块砖地垒,一场戏一场戏地改善两人的关系,这里需要耐心,需要笨功夫,中间没有一点偷巧的余地。接下来是在北海道的戏,据说这些都是冯小刚亲身经历的事。“寺庙拜佛”、“教堂忏悔”、“四姐妹”这三场戏倒是“处处有趣”,而且对秦奋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有用的,让笑笑体会到他洒脱背后的“真性情”。但缺陷是对改进两人的关系并没有起到推波助澜作用,笑笑更多是作为旁观者在场。尽管也有森林公园里,秦奋假扮黑熊表露心迹的戏,但只能说它起到拨动笑笑心弦的作用,还不足以使两人关系发生质的变化,也就是缺少足以击碎笑笑心魔,动摇她信念的重场戏。这几场戏其实还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到不了“沸点”,不能抵达戏的高潮。冯小刚曾设计过另一种处理方案,他认为最理想的结尾是,他们俩在北海道分手,过了一年后,在游轮上再次重逢,真正引燃爱情火花。这个设计有它的合理性,当没有更好的处理手法时,时间就是最好的添加剂了,冯小刚深谙之道。玛格丽特·杜拉斯曾经用一个形象的例子道出了写作的奥秘,她说当你有一天看见一朵盛开的玫瑰花,这时候,你不要急着去写这朵玫瑰,因为你可能得到的只是当时的印象;过一段时间,你又看见这朵玫瑰,它已经枯萎了,这个时候还不是写作的好时机;只有到了有一天,你突然觉得这朵玫瑰叫安娜的时候,它才真正构成了一部作品。因为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时间,有了时间就有了变化,有了人生的况味,有了命运的造化。命运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尽管它通常是以偶然性的形式书写一个人的经历。但这个时候冯小刚遇到的难题是,他已经没有篇幅做这样的书写了,已经无法腾挪出足够的空间表现时间的力量了。冯小刚只好匆匆写了一个结局,不幸的是他偏偏写了一个坏的结局,笑笑跳海只有两种可能,生或死,在冯小刚的认知中,贺岁片一定是个喜剧,通俗一点讲要“找乐子”,要是不明事理让女主人公死掉,用悲兮兮的结局来败观众的兴,是绝不可以的。笑笑跳海了,然后又不能让她死,那只好安排她被一艘渔船意外地救起,这也是现在采用的方案,就让人觉得随意,是编导没有更好的招了。一旦让笑笑跳下去,其实已经无可挽回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笑笑一直要跳海,但秦奋又一直没让她跳成。就像希区柯克讲的,明知道桌子底下有炸弹,但就是不让它爆炸,让观众看着揪心,这才是真正高明的编剧。但冯小刚没有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