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来的中国电影历程,与其说是斑斑驳驳的新主流故事的又一个小脚本,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有趣而独特的寓言,以其双重的矛盾特性,向我们讲述并揭示着30年来中国社会变迁的多个面向与隐形真意。 一、“U”形轨迹? 要对新时期电影三十年做一个完整详尽的描述和阐释,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30年间中国社会历经激变,充满戏剧性的多重转折。一个有趣而外在的观察,便是历经30年,中国电影的发展变化似乎刚好完成了一个U形的轨迹——由一次辉煌始,以再度辉煌终。鼓乐开场,尽管中间经历持续的跌落,乃至直达谷底,毕竟曲终奏雅。至此,我们似乎已可以讲述一个完整且皆大欢喜的故事。 U字的那一端,是1976年以降,“文革”终结,电影与观众经历了一次空前的蜜月时段。尽管大制片厂制度内的电影生产尚未完全恢复,但影院放映却热闹非凡。1977到1983年,年人均观影次数一再打破历史纪录。一边是大量老片重新投放电影市场——从三、四十年代左翼电影到“十七年”新中国电影,几十年的光阴压缩在瞬间,一边是形形色色的译制片、尤其是各国电影周——从“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电影到第一次“美国电影周”(携带数年奥斯卡获奖影片)温情降落,在震动整个中国社会的同时,也标记了新时期序幕时段社会文化纵横、重叠的路标。在此姑且忽略盛行于“文革”后期大城市的“内参片”的放映,在此时亦成为公众电影生活的一个重要的隐形场景。第四代便是在这个蜜月的尾声中登场。此时,电影是公众娱乐生活,也是社会性的文化事件。 如果说,在这30年故事的开篇,中国电影再次同步于中国社会的历程,那么,电影却在中国改革开放进程全面启动之后渐次落寞,好像一道细小的裂缝逐渐扩大,终于断裂、坍塌。从1983年始,尽管小有起伏,但中国电影却看似不可逆转地进入了持续的滑坡到衰落过程。到1998年时,我曾经以“冰海沉船”来形容中国电影的状态——当时中国电影工业这艘大船似乎将像“泰坦尼克号”一样在悄然沉没,而且是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毫无怜悯与痛惜地沉没。此时,尽管中国电影开始在欧洲、乃至全世界的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终至成为国际电影节的宠儿,但在中国影院之中,观众却开始有减无增。与此同时,电影的生产、发行体制改革率先启动,却举步维艰,迟迟无法推进。1992年,当中国各大电影制片厂终于获得了影片的自主发行权,对于久已间隔于市场的中国电影人来说,这种自由的降临却毋宁说是一次陷落的开始。及至1994年,经历了40年代的抵制和拒绝之后,好莱坞再度以“(十部)大片”之名重返中国;借助当时中国电影发行体制的大一统机制全面占领、覆盖中国影院。这对当时已风雨飘摇的中国电影业——大制片厂制度而言,无异于最后一击。一个不无玩笑感的表述是,这显然不是“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压倒了中国电影制片业这头大象的一根巨椽。中国电影制作一时间“兵败如山倒”,到1998年终于跌至年产仅30余部影片的历史“冰点”。而好莱坞大片高昂的票价则使得影院电影开始成为名符其实的“小众”艺术。对中国公众生活而言,电视(剧)似乎完全接替了此前电影的娱乐、社会与文化功能。 颇为奇特的是,到世纪之交,中国电影工业似乎正在一个全新的生产机制上复活。2007年成了又一个有标志性的年头。一是从《英雄》到《满城尽带黄金甲》等古装华语大片,造就着不无怪诞感的票房奇观、市场奇观与文化奇观。中国电影史独有的奇特规律:古装、单一题材、神怪武侠热,再度在新世纪伊始转世轮回。2007年,《满城尽带黄金甲》再度刷新了电影投资与国内票房的纪录;而在长久的淡忘之后,电影再一次进入社会公共话题:影片《色·戒》一度不仅成了时尚沸点,而且引发思想论争。而年末《集结号》则作为准类型战争片、一部国产大片,不仅有着2亿7千万的票房收入,还引发了社会极大的热情,且连续进入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焦点访谈”栏目,这预示着一份新的社会认同的浮现;一时间,可谓官民同乐、雅俗共赏、老少咸宜。也是2007年,中国大陆电影(包括电视电影在内)创造了年产400部的高产纪录。中国电影工业复兴似乎已成不争的事实。中国电影在改革开放30年的终点,到达了U形的又一高点。 鉴于这个U形,尤其是瞩目其两个端点,电影似乎可以成为最佳例证,用以讲述30年的故事,用以印证新主流逻辑的颠扑不破。然而,在我看来,30年来的中国电影历程,与其说是斑斑驳驳的新主流故事的又一个小脚本——因为30年中,电影无疑在多个层面上经历着持续边缘化的过程,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有趣而独特的寓言,以其双重的矛盾特性,向我们讲述并揭示着30年来中国社会变迁的多个面向与隐形真意。 二、双重悖论:文化商品和艺术媒介,全球市场与国家艺术 可以说,电影自出生之日,便置身于两个基本的悖论状态之中。其一是耳熟能详的滥套,但也是电影的基本事实,那便是商品与艺术。我更偏爱的表述是,电影与生俱来地沾满了铜臭味和机油味。这使得电影始终处在一个与生俱来的尴尬之中。电影在它诞生之际,只是那个大发明的年代无数新巧玩意儿之一;而法国电影天才梅里爱以其慧眼完成了电影(摄放机械与技术)与叙事的“偶然”结合,从而创造了20世纪最伟大的、机械复制时代的叙事艺术,成就了人类有史以来最突出的大众娱乐与文化消费。而20世纪60年代,“作者电影”时代,一代电影大师,证明了电影堪与其他古老艺术比肩,具有处理人类最幽隐玄奥命题的潜质;它可能也已然成为一处艺术原创的空间。正像所有的二项对立式表达都一定隐含并遮蔽着其间的第三项,那么,在电影商品与艺术的内在张力之间,它同时是一种建构、加固公众“常识”系统,传播意识形态的重要而有效的社会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