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351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23X(2008)-04-0108-04 进入21世纪以来,底层叙事成了中国文坛的显赫主题,从一种“冷门叙述”变为一种“热门叙述”,从一种“异质性叙述”演变成一种“主流性叙述”。① 然而,以语言作为媒介的底层文学创作和批评,自身存在一个悖论,即:底层是“沉默的大多数”,底层叙事并不是底层的自我言说,而是知识分子替底层代言。代言方式能否真正抵达底层生存的本质,能否真正传达底层的心声,则受到广泛的质疑。“对于‘沉默的大多数’来说,谁能够倾听和反映他们的声音?作家莫言曾提出过‘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说法,这无疑是真诚的,但我在事实上仍然愿意将其看做是知识分子写作的另一种形式,因为真正的老百姓是不会写作的,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和条件去写作”。② 因此,以语言作为媒介的底层写作,与底层生存的真实似乎隔了一层。比较而言,以影像作为媒介的电影艺术,应该是底层叙事最合适的载体,它能够通过镜头摄取“沉默的大多数”的真实生存状况。因为冷眼旁观的镜头是可以没有偏见、没有情绪的眼睛。著名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认为,“摄影的美学特性在于揭示真实。在外部世界的背景中分辨出湿漉漉的人行道上的倒影或一个孩子的手势,这无需我的指点;摄影机镜头摆脱了我们对客体的习惯看法和偏见,清除了我的感觉蒙在客体上的精神锈斑,唯有这种冷眼旁观的镜头能够还世界以纯真的原貌,吸引我的注意,从而激起我的眷恋。”③ 确实,电影运用镜头冷静地摄取底层存在的镜像,既可克服代底层立言的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和启蒙心态造成的俯视视角,又能克服底层是沉默的大多数,自身不能言说的尴尬。信奉巴赞“写实主义”理论的贾樟柯,在他荣获了第6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的作品《三峡好人》中,完美地演绎了底层叙事的原生态图景。 《三峡好人》于2006年12月与张艺谋导演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同期上映,选择这样的时间,贾樟柯是把它当作一种“发声方式”,在上海回答各方面提问时,贾樟柯就说道:“我想看看在这样一个崇拜‘黄金’的时代,有谁还关心‘好人’。”④ 语意双关的话语,表达了贾樟柯对抗时尚趣味,倾心底层尊严的艺术追求,延续了《小武》、《站台》、《世界》关注底层生存的路子。 《三峡好人》对底层世界纪实风格的呈现,是我们能切实感受到的。但是,《三峡好人》冗长的底层叙事中,还不断地溢出诗意的细节,这是为评论界所忽略的一个层面。本文试图阐释《三峡好人》如何把底层叙事与“臃余”的诗意相结合,从而构设出影片独特的文化审美品格。 一 古城的废墟与寻找的诗意 《三峡好人》讲述的是寻找的故事,由两条线索组成:一是矿工韩三明来奉节寻找前妻麻幺妹,二是护士沈红来奉节寻找丈夫郭斌斌。电影以缓慢的节奏,以一种闯入者的视角,镜头随着韩三明和沈红的寻找身影,在奉节古城的废墟或新城的凌乱背景下,展开了婚姻选择和自尊维护的故事。 故事略显沉闷,镜头的纪实性质裸露了生活的原生底色。然而,一些精彩细节给沉闷的原生态婚姻故事增添了底层的诗意,使得废墟上的故事带有浪漫的情调。例如,在《三峡好人》中,有这样一个镜头:韩三明与麻幺妹相立于拆空的楼层,静观远处一幢突兀耸立的高楼轰然坍塌,憨厚的韩三明靠近破败的麻幺妹,轻揽她的双肩。看到这,不经意地要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⑤ 《三峡好人》通过构设寻找的故事,隐隐约约给了我们“倾城之恋”的类似感受。奉节旧城的拆迁,也可以说古城的倾覆。影片中有一句台词:“一个两千多年的城市,两年就把它拆了。”古城的拆迁,本身就具备酝酿悲欢离合故事的丰富元素。而废墟中婚姻故事,更具有沧海桑田的感觉。 废墟的断壁残垣和破败肮脏的环境,与底层生活的艰难紊乱,互为镜像、互相阐释、相得益彰。余秋雨曾慨叹“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⑥ 《三峡好人》的爱情婚姻变故,就在拆迁中的废墟中展开,底层富有尊严的婚姻选择,也因废墟的背景而变得更加沉重。古城废墟斑驳离奇的景观,与平凡男女千孔百疮的婚姻感情丝丝入扣,具有同构关系。 实际上,《三峡好人》在废墟的背景上讲述的不只是两个婚姻家庭故事,而是三个,即:韩三明与麻幺妹的婚姻修复,沈红与郭斌斌的感情了断,中年妇女与断臂老王的夫妻分离。三个故事共同组构了底层婚姻家庭的参差状况。三个故事都与古城的倾覆有关。郭斌斌是奉节旧城拆迁指挥部的老大,他在指挥拆除旧城的同时,也在重新拼凑自己的爱情婚姻,疏离了自己的妻子,与厦门来的女老板郭亚玲关系暧昧。郭斌斌与沈红在新建的三峡大坝前,浪漫起舞,却曲终人散,黯然分手。一个县城拆除后可以新建,他们的婚姻爱情却不能。韩三明千里迢迢寻青石街五号的麻幺妹,青石街五号已淹没在三峡水库之下。为了等候麻幺妹,他加入了拆楼的工作。在制造废墟中等待。但废墟也是重建的基础。韩三民与麻幺妹的婚姻,在破败、斑驳、散乱的环境中,增加了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体验。他们会晤于破败的窝棚,决定于晦暗斑驳的船舱饭桌,走过散乱的废墟,相依于拆除中的破楼。废墟修复了他们的婚姻。在建行大楼轰然落地的那一刻,他们靠得那么近。古城的毁灭,或许唤醒了他们对世俗夫妻日常冷暖的珍惜之情。夫妻平分一颗“大白兔”奶糖,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一个城市的毁灭能换取这一刻,他们愿意。这是底层世界的倾城之恋。虽然命运对他们开了多大的玩笑:三千块钱买来的老婆被公安机关解救了,十六年之后,还是需要用十倍的价钱再赎回。中年妇女与断臂老王同样属于底层人物,但是他们破旧的住房拆迁在即,他们将面临居无定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生活的无望,迫使中年妇女弃断臂老王而去,独自去了南方打工。古城拆去了,也拆离了这一对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