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我在《当代电影》第1期上发表了题为《阅读早期电影理论》的文章,对电影理论家米莲姆·汉森(Miriam Hansen)的“白话现代主义”(vernacular modernism)与张真应用此理论对早期中国电影的研究进行了简单的评述。① 由于篇幅限制,我当时的重点放在汉森以及甘宁(Tom Gunning)部分观点的介绍,不能详尽阐述最近十多年来西方早期电影理论在这一新领域的总体发展。鉴于国内学术界这方面资料的不足,我在此再读早期电影理论,在都市现代性研究和电影研究学科史这两个语境中强调早期电影的重要性和早期电影理论的贡献,希望对中国早期电影与都市现代性研究提供一些借鉴作用。 现代性的诸多意义:都市刺激与感官反应 至今为止,各个学科中有关现代性、现代主义的定义繁杂不一,偶尔在同一著作中可能出现相互矛盾的定义。② 批评家弗里曼(Friedman)在社会理论家哈维(Harvey)影响颇广的《后现代的状况》一书中找出这么两个例子:其一,“现代性不仅导致了与以往任何历史状况的残酷的断裂,而且以内部断裂与自身破碎的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为特征”;其二,“在标准化的知识与生产的状况中,那种对‘线性发展、绝对真理和理想的社会秩序的理性计划’的信念尤其强烈。作为其结果的现代主义因此是‘实证的、科学挂帅的、理性主义的’,同时也是由一群城市设计者、艺术家、建筑师、批评家与其他高雅趣味的保护者组成的精英先锋们的工作所强加于人的”。③ 在弗里曼看来,哈维的现代性、现代主义的定义中坚信线性发展的理性与自身持续断裂的特征这两个意义显然相互矛盾,虽然哈维也许会用现代性本身就充满了矛盾这个论点进行反驳。 电影史学家辛格(Singer)在《通俗剧与现代性》一书中采用“语境研究的方法”分析出现代性的六个主要面向。其一是现代化,这里的重点是城市化、新科技、民族主义/殖民主义、多种社会的公共流通与互动。其二是理性,包括官僚机构(属于白领阶层的系统)和泰勒主义(Taylorism)或福特主义(Fordism,二者皆为资本主义的大规模生产系统,控制蓝领阶层)。其三是文化的非持续性,一种持续不断的非持续性。其四是可动性(mobility)与流通,包括市场、交通与通讯,而且可动性可以是平面的(从一个地点流向另一个地点)或者垂直的(从底层向高层发展)。其五是个人主义,这里体现的是一种现代的主体、一个自主的个体,他相当矛盾的同时不再那么依靠个体的他人、但却更多地依靠由他人组成的巨大的关系网,犹如德国社会理论家西梅尔(Simmel)所说的从“居住社区”(gemeinscharft)到“职业组织”(gesellscharft)的过渡。其六是感官的复杂性与强烈性,这里法国诗人波德莱尔(Baudelaire)有关现代性是“瞬间即逝的、逃逸的、不确定的”概念与当代社会学家菲勒斯通(Featherstone)有关后现代性由“直接性、强烈性、感官超载、失去方向、符号与形象的混合”为特征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④ 作为现代性的第六个面向,感官的复杂性与强烈性和城市化、现代化似乎形成直接的因果关系,而这样的关系在早期电影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从建筑、机器、人群到技术、魔术、艺术,现代的都市社会充满了动态感,现代人的时空概念产生了裂变,视觉的重要性因此也就特别突出。从早期的纪录短片到默片时期的城市交响曲,动态的视觉影像组成了消费都市交通(如火车、电车、汽车、马车)、建筑大楼(如百货商店)、工厂车间(尤其是报纸印刷)、娱乐消遣(如电影院、戏院、咖啡馆)、性别空间的主要渠道。在罗特曼(Walther Ruttmann)的《柏林,大都市交响曲》(1927)和维尔托夫(Dziga Vertov)的《手持摄影机的人》(1929)中,现代都市本身成为电影的主角,各自展现从凌晨到夜晚的变化万端、别有风趣的风景。 但是,我们如何从理论的角度解释现代人的视觉变化呢?现代的都市生活是否导致人体视觉的结构性的变化?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一个人横穿都市街道时左右张望,这到底是全新的视觉引起的生理反应?还是因条件反射而矫正过的行为?电影史学家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并不满意早期电影理论的“现代性论题”,认为现代人视觉的变化是一种习惯或技能的变化,一种认知方面的行为矫正。与其相反,辛格指出,躲避因感官刺激而带来的身体经验忽略了都市现代性造成的感知变化的重要方面。都市生活的感官超载要求现代人积极地对付疲惫(stress),突出了人们对可知性、可控性与空间清晰度的诉求。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感官兴奋的欲望就平衡了西梅尔所说的另外两种反应——保持距离或者全心投入,而人们对耸人听闻的事物(sensationalism)的兴趣也成为现代性生活中经验日渐贫乏的一种补偿式的反应。 辛格的补偿观点从理论上讲至少得益于这两个方面。首先,德国心理学家弗洛伊德(Freud)的心理分析理论认为,人们之所以经历日常的焦虑(anxiety),为的是保护脆弱的心理,以避免不期而来的极度创伤(trauma)。其次,德国理论家本雅明(Benjamin)的现代性理论认为,现代人之所以追求感官刺激,为的是训练身体,以适应现代性对身心的轰击。自然,感官体验不一定必须是强烈的刺激。德国批评家克鲁格(Kluge)在《电影与公共领域》一文中就这么说:“放松(relaxation)意味着我此时此刻让自己重新活起来,让我的感官自由地奔驰:就这么一次,我不再处处设防,让自己像警察一样不允许任何事物在自己的视野内逃脱。”⑤ 换言之,放松就要达到分散注意力,以便感受平时不经意或者没时间留意的事物,下文我对此会更多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