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霸王别姬》中的程蝶一和段小楼 一、一个人的四面楚歌 “虞姬怎么演,也都有个一死。” 生命终究是一道答非所问的谜题,没有霸王的虞姬,依然要面对或许不止四面的楚歌。 爱了一生的蝶衣,爱字从未出口,就从容殉爱而亡。化了妆,穿了虞姬的戏服,割破虞姬千年前早已割破的脖子,死在霸王身旁。蝶衣的固执终于胜利,做了真真正正的虞姬。这一刻,戏酣畅淋漓,生活鲜血淋漓,现实终于向戏剧靠拢——美人血,英雄泪,末路时的歌舞升平。 蝶衣在成为蝶衣之前,是小豆子;小楼在成为小楼之前,是小石头。小豆子和小石头是学戏的孩子,而蝶衣和小楼是戏里的虞姬和霸王。虞姬爱霸王,所以蝶衣爱小楼;霸王爱虞姬,但是小楼不爱蝶衣。于是,戏外的虞姬和戏里的霸王,两个男人,纠缠不清。小楼原地未动,蝶衣已经爱了万水千山。倔强的蝶衣带着一个人的一往情深走进一个人的海枯石烂,他的爱因为太黏稠丰厚,甚至显得有些不通畅。生命深处、爱情深处,和他做伴的只有虚幻的霸王。或许,这不正常。现实的世界里,人们都该如小楼那样,知道戏是戏生活是生活。但是面对蝶衣的失常,我忽然懂得,有时候失常可以如此浪漫,正常是那么的可怜。 两个男人的爱,总要出现切口。于是,来了一个女人。那名叫菊仙不用入戏生来就是女人的女人。这青楼女子略施小计,便“堂堂正正地进了段家的门”,成了小楼的女人。菊仙拉着小楼走向大路,剩下蝶衣薄衣清衫孤独地徘徊在小径上。蝶衣与小楼的生米,被她轻易作成熟饭。 蝶衣的世界简单得只有两件事:小楼和京戏。而小楼的世界充满世俗的欲望:花酒,女人,温暖的床。一个沉醉于台上的绚美华丽,另一个更钟爱台下的活色生香;一个把生活当作戏演,另一个靠演戏来过活生活;一个失去另一个要天崩地裂,一个失去谁都不过是一个过场的小悲伤。蝶衣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分别,他只当二人便是霸王和虞姬,能从天经地义走到天荒地老。可菊仙迟早会出现,蝶衣与小楼的对称也终究会被打破,戏里小楼对蝶衣的那句“妃子”最后变成了戏外的菊仙的一声妻子。 失去小楼,爱情被退回寄件人,蝶衣目光迷离。他的爱早已水积成川,如何面对这虎头蛇尾的失望结局! 没了小楼,只剩下戏了。生命的动力失去了一半,人,自然也是半条命了。“领着喊的那个唱武生倒不错。”“有个叫青木的,他是懂戏的。”“要是青木不死,京戏就传到日本去了。”任何时刻,他的心都泡在京戏的酒杯里。过滤掉历史、政治、仇恨种种坚硬的东西,蝶衣只懂得柔软的戏。 疯狂唱戏,只是唱戏。给日本人唱,给国民党唱,给共产党唱,不管台下谁坐江山谁打天下,无论骚动暴乱或是忽然暗场,台上的蝶衣总是风情万种地展示着名旦光华。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永远不愿意下场的蝶衣。 台上灿烂辉煌,台下寂寞仓皇,蝶衣躲在杨贵妃、杜丽娘的故事里粉妆锦饰,自顾自地做着如花美眷。是执著也是逃避,丢开现世的苦难,钻入上古的传奇。肉身惨淡地活着,灵魂早已化做虞姬。从北洋政府到“文革”,世事纷扰从未改变他的心志,他只是怅然地唱着,等着小楼回心转意,等着再与他唱《霸王别姬》。失落中的等待成了他永恒的姿态。 可是,他还是和戏一起走进那或许早已注定的十面埋伏。政权的不断更迭,终于把他们带到一个不听戏的年代。“文革”了,先是被小四抢走了虞姬的角色,后又从一代名旦程老板变成了被革命的程同志。批斗、揭发,成堆的苦难扑面而来,怕是当年的垓下之战也并没有这番险恶。小楼不能唱了,蝶衣不能唱了。当年台上风光无限的英雄美人,被要求勾脸谱、穿戏装,以牛鬼蛇神的身份接受红卫兵的政造。毫无秩序的人群里,小楼颤抖局促地勾着脸。蝶衣轻轻走来,没有言语,接过那支能把小楼变成霸王的笔,专注地勾勒着。他目光温柔,嘴唇微启,仿佛此时不是尊严扫地的批斗,而是又一次隆重登台前的精心准备。不管霸王落难到何种地步,虞姬都不离不弃,保存着往昔的温情与慰藉。然而他并不知道,在那个玉必须碎,瓦也不许全的年代,平凡男子段小楼,早已失去了再扮演一回霸王的勇气。 一场揭发如期而至。为了明哲保身,不能避重就轻,小楼终于开口揭发蝶衣。 繁华落尽,遍地荒芜。言语仿佛层层波浪,吞噬着蝶衣溺水的心。这个一度被他认为是归宿的男人,瞬间变成陷阱。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燃烧的爱被冷水劈头浇来,巨大的温差让人难以承受。从不患得患失的蝶衣终于全线崩溃。 他疯狂地叫喊,多年的怨恨倾泻而出,但是依然没有说小楼一点不好。那是虞姬的尖叫。一边质疑,一边捍卫,一边绝望,一边坚守,以一颗损伤的心歇斯底里地爱着。 爱情这捧柴火烧出伤心的炊烟,荒唐、悲凉。蝶衣唱一辈子的愿望终未实现,于乱世中爱错了人,像看一场布景和人物错乱的戏,“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最终差的不仅仅是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一年,仿佛弹指一挥,差了竟已是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