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明确,这里的难度有两层意思:一是叙事者的难度,是指叙述中所规定的情境对叙事智慧的挑战,叙述者怎样超越情节俗套,对之翻新出奇,以新颖独到的细节表露人物情感、推进情节发展,等等;二是指接受者的难度,理解的难度。任何故事都具有一定的信息量、知识量,观众怎样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审美中理解以及产生积极的情感认同与富有深度的阐释,存在一定的接受难度。任何叙事艺术都是建构一段虚拟的人生,都必然涉及到人物生存的周遭环境(包括自然环境与人际关系)、内部世界(包括个体心灵与社会心理)。因此,无论是创作还是接受方面都存在着以知识或者以共同约定的常识构成的难度。 从电影情况看,作者电影注重书写个人创伤性记忆与经验,较注重个体心灵的内部世界,因而具有接受方面的解读难度;而追求票房的类型电影则将人物生存的周遭环境与个性冲突视作叙事关键(如具有爆发力的因果衔接,外部情境的逼真营造以及人物心理的真实推演,等等)。因此作者电影将难度诉诸观众,而类型电影则由编导自我解决,从创作需顾及的众多艺术元素和复杂的外在环境的角度说,类型电影的创作难度并不比艺术电影低。目前,国产类型电影差强人意,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主动放弃创作难度,更多屈从现实的平均见解与知识水平,回避了艺术创作需要的知识积累以及叙事表达的挑战。如陈凯歌在《无极》中以“无极”代表玄奥的宿命论高调开始,而到需要观念翻新的关键时刻,缺乏必要知识和观念的支撑,又回落到情感消费的大众理解水平,这是典型的“虎头蛇尾”现象。从这个角度说,国产片内容苍白单调,叙事平淡无奇,这是编导们缺乏人文素养和必要的知识积累的症候。我们认为,叙事应像走一条陌生/熟悉、简单/繁复的钢丝绳,是一场叙事者与接受者智慧的较量。在情节上完成惊险刺激的游戏,在情感上做张弛节奏鲜明的活动,这才是类型电影需要的。 一、审美难度:从现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一种表述 艺术的信息量、知识性和叙事难度、审美价值之间的关系,被我们理论界长期忽视。从艺术史角度考察,审美难度与用以建构虚拟空间的知识并存,知识承担的认知功能构成了审美价值的重要一环。古典现实主义强调模拟能力,创作难度不言而喻。无限接近、极端拟真现实事物的“艺术镜子”理论对媒介的把握能力、逼真描绘对象特征的难度要求相当高。从表面上看,注重情感率性抒发的浪漫主义降低了难度,以“回归自然”强调艺术的感性经验,以“天才论”摆脱因前期积累带来的创作难度,这是追求平等的表现,确立了走向大众的基础(情感释放在当前大众艺术中占据了突出的地位)。科林伍德说得斩钉截铁:“艺术家企图做的,就是表现某一特定的情绪。表现它与令人满意地表现,都是一回事。……我们每一个人发出的每一个声音、作的每一个姿势都是艺术品。”①但是把“表现情感”与“令人满意的表现”等同,以“表现什么”完全取代“怎么表现”并不符合审美事实。情感如果缺乏联想、隐喻、形象的抒情方式,很难进入审美视野,“怎么表现情感”实则形成了浪漫主义的创作难度。与此同时,情感释放的快感在审美活动中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在审美生活中我们经历了一个根本的变化。快感本身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感受(affection),而是成了一种功能。因为艺术家的眼睛不只是反应或复写感官印象的眼睛。它的能动性并不局限于接受或登录关于外部事物的印象或者以一种新的任意的方式把这些印象加以组合。”②也就是说,审美快感不是单纯的情感释放和“复写组合”感官印象,也是一种具有能动性的功能,即认知功能;相应的,审美快感既然存在认知,也意味着理解这种快感的难度。 正式提出审美难度的是现代主义思潮,这是俄国形式主义学派陌生化理论的重要观点。针对日常经验“自动化”地吞噬审美经验,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增加艺术的审美难度,延长审美时间,以恢复感官新鲜的第一次审美经验。这是通向现代艺术的第一道门径。如果说现实主义注重创作难度,而浪漫主义将艺术难度从创作者那里分散到接受者,以审美趣味和快感修饰了接受理解的难度,那么现代主义则以前所未有的态度明确强调创作、接受双重的难度。对现代主义来说,艺术不是古典现实主义的原始模仿,更不是浪漫时代的情感宣泄,而是显现个体发现某种本真的存在;它既需要抒发个体心灵因瞬息多变的外界激发起的敏感而复杂的情感,又需要以形象的方式阐释个体发现的关于存在的理性观念。现代符号学家卡西尔说:“艺术并不是对一个现成的即予的实在的单纯复写。它是导向对事物和人类生活得出客观见解的途径之一。它不是对实在的模仿,而是对实在的发现。”③显然,现代艺术导向“事物和人类生活”理性的见解、对“实在的发现”,强调个人主体精神尤其是理性思辨的介入,再清楚不过地表明现代艺术在叙述难度与理解难度两个方面均得到了相当的强化。 20世纪60年代,当一再炫耀难度的现代主义步入艺术史、并被推向艺术的金字塔尖具备了艺术“极品”之盛誉后,莫奈、高更、凡高等现代画家被尊奉为偶像级的艺术大师,其作品成为艺术拍卖会上追逐的对象,大量的复制品流入普通家庭的墙壁上,装饰着客厅、卧室,曾经颇具难度的现代艺术就走向了属于大众的后现代艺术。但值得注意的是,主流艺术在审美难度上悄然地发生了改变:当大众艺术与高雅艺术之间截然划分的鸿沟在后现代思潮中被填平时,难度在高雅艺术中降低而在大众艺术中有所上升,尽管没有上升到高雅艺术的难度水平。“大众对既定模式的模仿的时尚追求中,它既满足了社会调适的需要,同时又满足了对差异性、变异性、个性化的要求。因而,这种寻求将社会一致化倾向与个性差异化意欲相结合的生命形式,拥有高度灵活的分化的吸引力。”④这解释了后现代艺术成为20世纪60年代之后国际艺术主潮的现象,它以“社会的一致性”满足大众急于逃离孤单的心理需要,更以快速多变、翻新出奇的先锋面貌迎合追求差异性、个性化的大众心理。这种先锋而时尚的后现代艺术以既定的“旧元素”接近均质的大众水平,以出人意料的“新组合”构成接受的差异性,这种“出人意料”显然具有一定的难度。“艺术并不打算揭示事物的奥秘之处,而仅仅只停留在自然现象的表面。但是,这个表面并不是直接的感知的东西。”⑤简言之,后现代艺术虽然不去探索事物的“奥秘”,但也不满足于直接感知事物的表面现象,而需要具有适当深度、难度的“奥秘”,或者是真相。那么后现代艺术的难度表现在何处呢?如果说现代主义的难度是建构个人乌托邦世界的理念是否坚实可信以及如何释读这种个人理念,那么后现代艺术的难度则体现在营造作品的趣味上。值得一提的是,后现代艺术的难度之所以被人们忽视,原因在于它通过许多修辞方法通俗易懂地表达,而在接受层面上不再认为是“难度”;即是说,后现代艺术强调创作难度,而降低了接受难度。如它可以用情韵包装起来,在传染病似的小资情调中广泛播撒,人们在接受中不再寻根究底,而仅仅停留在“流行就接受”的不假思索;或者,后现代艺术以适当的难度造成了大众在接受时产生个性、自由的幻觉,“唯我如此”的思维方式造成了“难度即个性”的假象(以凡高为典型的现代绘画艺术在后现代社会大肆流行,就与此心理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