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现代工业生产的产物,其生产方式也是对现代工业生产的模仿与复制,很合适用“电影工业”一词。作为艺术,电影是“控制”的艺术,集体性的大制作工程,电影生产的每一个环节与元素因为“受控性”才成立,受控于设计,受控于电影生产的“意图”——预设的信条、准则、情意和愿望。电影生产,在一开始必然是明确的“意图”,然后即是“意图”控制下的“意图”的实施,是设计好的表达。由此,电影虽然是影像,却显示出鲜明的观念性,电影是“意图”的艺术。导演、制片人、出品人(出资人)、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乌合之众”的大众心理等杂糅成电影的“意图”,这些“意图”的消长决定了电影的局面。 思想的进步、观念的变革,不可能由电影领起,但在电影中得到深入与落实。在艺术的几大门类中,电影是思想观念兴起的最后一棒,这最后一棒的奔跑,是其最终抵达大众内心沉淀下来的奔跑,或者说是其已然沉淀下来的反光。一方面是新思想的狂奔,一方面是旧意识形态的抵抗,电影中各种观念的乱象叠映,电影一直是分裂而又共存的世界。在一个过渡国家的过渡时代,电影正步入“意图”的丛棘。 《色·戒》:屈从与方向 电影人的努力和社会发展的驱动,使中国电影从新世纪初回暖,电影的观众出现增长的趋势。2007年底,《色·戒》几成全民话题。一部电影席卷全国,乐观者可以视其为一个标志,标志中国电影的复苏,甚至可以用“复兴”一词。《色·戒》同时又是巨大的搅拌器,搅动社会僵持的观念,逼着人们表态,特别是对于知识群落。这些意见,多半胶着于“是否为汉奸翻案”、“是否性淫秽”。张承志领衔联署《就〈色·戒〉事件致海内外华人的联署公开信》,朱大可炮轰《色·戒》“是三流小说改编的二流电影,跟港台A片没什么区别”。而在网上,被删的三段床戏得到疯狂的传布与下载。相当多的人们一面骂汉奸、骂色情,一面入神于床戏。《色·戒》也至少逼显出社会的蒙昧程度,铁板一块的观念与道德,或者已是什么都不信却总是道貌岸然。多么一律一致因而多么易于治理的人民! 从郑苹如刺杀丁默案,到张爱玲的《色·戒》,再到李安的《色·戒》,历史早已乾坤大挪移。郑苹如刺奸案,虽死无对证众说纷纭,但史料中可以肯定的至少有这么几个要素,一是色诱,二是刺杀失败,三是郑苹如大义赴死,郑家一门忠烈无可置疑,色诱使郑苹如事件暧昧、成为忌讳。应该是从暗杀中逃脱的丁默主创、散布了事件的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的核心就是郑苹如在暗杀行动前忽然给他提醒使他逃脱。这个版本,得利者只有丁默,他虽落入美人局,却以情(性)或钱(钻戒)不但解救了自己,而且洗清了自己(逃脱敌手而不致被怀疑通敌),证明了自己(侦破谍案),有似于007,这个改编中他为自己挽回颜面,扳回一局,维护与美化自己。刺杀案的这个版本是在腐蚀抗日的正义性,将血泪篡换成情爱(情仇),将家国删改为男女,将忠奸诨入街谈的泥淖。 经过胡兰成无良才子式的风流想象,这个版本的刺杀案到了张爱玲的耳中。一粒尖利的石渣硬生生地戳入文学柔软而敏感的蚌肉,张爱玲耿耿于怀,十多年后动笔写《色·戒》,在郑苹如刺杀丁默事件(1939年末)整整四十年后(1979年末)发表。《色·戒》发表后,也招致歌颂汉奸的恶骂,因张爱玲与汪伪政权中任职的胡兰成的情爱旧事,更显得是在瓜园中拔鞋,很多人认为《色·戒》是张爱玲为当年的自己辩解,爱上汉奸的王佳芝就是张爱玲。一向我行我素漠视众议汹汹的张爱玲,破例写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回应。文中说“王佳芝的动摇,还有个原因。第一次企图行刺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是为了乔装已婚妇女,失身于同伙的一个同学。对于她失去童贞的事,这些同学的态度相当恶劣——至少予她的印象是这样——连她比较最有好感的邝裕民都未能免俗,让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甚至于疑心她是上了当,有苦说不出,有点心理变态。不然也不至于在首饰店里一时动心,铸成大错。”在这几句中张爱玲的态度已是很明确了,她设计的王佳芝是动了心了,易奸赠以巨钻,她便以为“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张爱玲肯定王佳芝的动摇是大错的。从来把脸撕破,不相信爱情,什么也不信,笔下只有自私的男女的张爱玲,这一次更是将王佳芝昏了头的爱,置于易奸恩将仇报的血腥屠刀前,活杀给人看“男人是虎女人是伥”。《色·戒》中写易奸下令枪毙王佳芝等之后,心里说服自己,“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易奸的冷酷惨毒虚伪令人毛骨悚然,这是对其最好的控诉,在此,张爱玲甚至激愤了。张爱玲对王佳芝是悲悯的,悲悯女性被情感欲望主宰而无理性的夏娃原始面目,隐隐地,也有觉着女性的可怕、女性情欲的力量被激发的可怕而产生的震悚;但还是悲悯的,这悲悯甚至近似于鲁迅先生的怒而哀。张爱玲岂是个为自己向人辩解向历史辩解的人?我们太抬高自己了,太抬高历史了。我们也抬高了胡兰成,张爱玲是什么都放得下的,多年后她对胡兰成。早已无挂碍,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用一章《民国女子》写张爱玲,好话一篓,情意殷殷,张爱玲却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说胡兰成“缠夹得奇怪”,“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她岂会用《色·戒》来追念旧情?她曾向胡兰成索书,胡费尽思量地回了信,还寄了新照片,《今生今世》一出版即寄予张爱玲,后又写信,有多情语,张爱玲一封短笺断了他的念想,“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老得昏头的胡兰成拿一张旧船票,来登已是水涨船高的远洋巨轮,撞了一鼻子灰。我们视张爱玲为写《情人》的杜拉斯,当然错。张爱玲漠视我们声嘶力竭道貌岸然的各种教义与道德,但在《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中,她虽声明的是“我到底对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负责,所以只好写了这篇短文,下不为例”。但实际上此文也宣布了她还是有底线的,国家、民族之大义,她也概莫能外,只是不作幌子样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