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改编,许多学人发表了很好的意见。如沈治钧的《不泼冷水,不灌烧酒——平心关注〈红楼梦〉重上荧屏》,段江丽的《从小说叙事到影视叙事的改编空间——关于新版〈红楼梦〉电视剧的思考》①,红楼梦学会组织了多次讨论,《红楼梦学刊》数期发表了多篇讨论文章。对《红楼梦》电视剧(新版)的改编原则,提出了许多具有真知灼见而又切实可行的见解和建议,值得编导和演员细细琢磨和挖掘。 作为《红楼梦》的爱好者,我对新版,既有衷心的祝福,也有深切的忧虑。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新版编剧黄亚洲先生在回答“新版新在哪”的问题时曾谈到关于情节内容的一些想法和做法,包括:第一,编剧的想象和创作更多地体现在对情节的增删和种种细节的选择、强化、渲染中,其目的是让新版《红楼梦》(原文没有书名号,冒昧添加)更加通俗易懂,故事流畅,而不是简单地将一部复杂冗长(“冗长”似欠准确)的文学巨著重现;第二,在编写剧本时力求“故事好看”,因此下了很大的工(似应作“功”)夫在加强故事的清晰度上,有些文本中的“幕后戏”,都拿到了前台来表现:比如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就有了新的演绎。新版中,宝钗的爱情主线会更突出,其独特的心理情绪将会被适当渲染,尤其是对其母薛姨妈的自私心理,剧本会加以更生动的表现;第三,采取神话与现实两条线同时进行,剧本安排宝玉和黛玉在转世投胎前就以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的身份见面,“所以第一集就是《石头下凡》”,等等②。 一、“诬真为假”——改编主题之误 段江丽说,“新版的主题尚不得而知。”②(p44) 但从所引编剧下述话中透露的信息,不由人不心存疑惑:“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宝钗的爱情主线会更突出。宝钗不会被塑造为第三者,但其独特的心理情绪将会被适当渲染,尤其是对其母薛姨妈的自私心理,剧本会加以更生动的表现。” 黄亚洲虽然明确地表示:宝钗不是第三者形象:“宝钗在当时还是识大体的,性格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地方,不像有些红学家说的上蹿下跳。她跟宝玉之间不是纯粹的利益婚姻关系,而是有一定真感情的,所以她不是令人讨厌的第三者形象。她也有七情六欲,不单单是一个旁观者角色,或者一个随遇而安的人物。”③ 诚然,黄亚洲本意不想把宝钗塑造成第三者形象。而事实是:只要把《红楼梦》主题或主线当作爱情,认定《红楼梦》写的是宝黛钗“三角关系”(三角恋!),只要照搬后四十回黛死钗嫁而且让宝玉穿着新婚礼服去哭灵,就不会不对薛宝钗颇有微词。宝钗作为第三者的尴尬身份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即开宗明义宣称为“闺阁昭传”,故书亦名《金陵十二钗》。《红楼梦》就是要为钗黛为代表的红楼女儿立传,因为她们代表真善美,代表曹雪芹的理想人生价值。曹雪芹特别反感传统的三角恋爱关系,“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我们不禁要问,《红楼梦》是写三角恋爱关系吗?突出“宝钗的爱情主线”,还要“尤其”“更生动的表现”“其母薛姨妈的自私心理”,不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是否写了“宝钗的爱情主线”,更何谈“突出”?编剧却要“尤其”“更生动的表现”。如果把“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红楼女性为代表的真善美被毁灭的悲剧,作为三角关系看待,将宝钗(包括“其母薛姨妈”)看作“拨乱”木石前盟,成就金玉良姻的小人“突出”,曹雪芹地下有知,恐怕也不会答应。 薛宝钗形象问世以来,遭遇到两大劫难:一是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钗嫁黛死的“掉包计”情节设计,几令所有读过《红楼梦》的人都曾泪洒潇湘而扼腕蘅芜。随着胡适的考证与几代学人的艰辛努力,将前八十回曹雪芹原著与后四十回高鹗所续严格区分的呼声越来越高。一是1954年的批判运动。批判俞平伯的“两峰对峙,双水分流”的“钗黛合一”论,提出了“钗黛对立”,一为封建阶级的叛逆者,一为封建阶级的卫道士。“斗争论”红学,早为人们唾弃,但仍阴魂不散④。考察其误,主要表现于对薛宝钗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缺乏深层次的认识。 以钗黛为代表的大观园的青春少女,是作者歌颂的真人,她们都是既具理性又有独特个性的真人,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罢了。宝钗代表理性之真,黛玉代表性灵之真。性灵之真更多表现于以直为诚,故多用直笔;理性之真则常常表现为以曲为诚,故常用曲笔⑤。 宝钗所重的理,代表传统文化的理性精神,如仁爱、孝义、诚信、宽容、勤劳俭朴、讷言敏行,等等。 宝钗还将理性精神自觉地贯彻到自己的立身行事中,确实做到了事事处处“用学问提着”而反对“世俗”,更遑论“媚俗”。她具有仁厚博爱的本性,故能拂逆王夫人之意,而关照谁也看不起的卑弱者赵姨娘,大观园姐妹中凡有困难者都能慷慨相助,而自己生活却极其俭朴,“从来不爱花儿粉儿”和“富丽闲妆”,追求“淡极始知花更艳”的高层次的审美人生;她具有自尊自重也能尊重他人的本性。故能在王熙凤与鸳鸯导演双簧,玩弄刘姥姥逗老祖宗开心取乐时,全场大笑,她不笑;她待人宽,责己严,当薛蟠被柳湘莲痛打,薛姨妈气急要告诉王夫人拿办柳湘莲时,她郑重劝告:这“不是什么大事”,是我们家的“无法无天”,告诉王夫人实际上是“以势压制常人”,经过二三次这种教训,对他改过只有好处,句句掷地有声;她的诗才堪称一流,却常常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劝——即使做诗也只是陶冶性情,不忘女性本等,如:“贞静”、女工(针黹纺织),她每晚与莺儿做针线到三更。(《红楼梦》中的女性,都是女工高手。不说晴雯病补雀金裘,黛玉、湘云、探春莫不如此。这是曹雪芹对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社会中男耕女织生活的肯定。)她不忘“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的圣人教导,从不背后拨弄是非,论人短长,总是息事宁人,寻求和谐相处,真正做到了儒家要求女性的德、言、工、容,堪称传统女性美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