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3年CEPA签订,内地香港两地合拍已经成为年产量锐减的港片存活的主要方式,港产合拍片逐渐成为港片的代名词。经过几年合拍的磨砺,我们蓦然惊觉,经典港片(特别是“黄金”十年时期的港片)的异质性正在逐渐消融。 2007年是香港回归十周年的嘉年华。借此契机,合拍片形成一次小浪潮。香港老、中、青三代导演一起亮相,合力推出了《老港正传》《女人本色》《每当变幻时》《醒狮》《男才女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男儿本色》《门徒》《导火线》《天堂口》《铁三角》《兄弟之生死同盟》《连环局》《第十九层地狱》《明明》《投名状》等多种类型的港产合拍片,提供了香港电影的新表征。 这些影片透露,香港电影似乎走出了寻找/建立港岛历史的“九七”情结,开始转向新香港的想象与书写。然而,这些不再纠葛于“身份”的港产合拍片却再次遭遇了“身份”的尴尬:诸多作品在港片和国产片之间游移不定,淡化本岛生活记忆,追随内地文化理念,香港形象渐渐模糊。于是,“港片不港”成为了许多被昔日经典香港电影培养了观影经验的内地观众的普遍感受。 一、叙事转向 “2007年,富贵墟终于清拆,十年里面,我想做的事没有全部做到,以前我会觉得是失败,现在我觉得我不是失败,而是成功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过程。” ——《每当变幻时》 港片是承载香港表达的重要介质,从1980年代中英谈判开始,香港电影人就以积极的姿态参与了港岛历史的探寻,创作出诸如《胭脂扣》《甜蜜蜜》《去年烟花特别多》《千言万语》《玻璃之城》等一批反思性艺术影片,书写着香港的城市变迁以及那些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心理悸动。 1997年7月1日昭示了一个漂亮的仪式,而回归却是一个实在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改变着城市的生存状态,也重塑了人们的精神感怀。2007年是香港回归十周年的特殊年份,内地国产片没有一部“喜迎回归”的主旋律作品,但三部合拍片《女人本色》《老港正传》和《每当变幻时》却奉出了港产“回归”文本,而这些影片的故事叙述方法也和传统港片大为不同。 梁凤仪编剧、黄真真导演的《女人本色》被中联办钦点,成为官方认可的香港回归电影,得到了“献礼片”的礼遇,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全球首映。梁咏琪在片中饰演一个坚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的女强人成在信(一个削弱了性别色彩的名字),她戏剧式的个人经历与香港回归十年来的重要事件完全吻合,走马灯似地再现了内地接收、金融危机、股市楼市大跌、经济疲软、失业率创高、“非典”病患、香港迪斯尼乐园开幕、曾荫权连任、唐英年签署CEPA等港人和内地人都熟知的历史画面,创作者以新闻片通过电视大屏幕直接插入影片叙事的手法,使影片所表述的个人经历和香港回归的历史以及主流媒体的定论达到了高度统一。 香港影评人陈嘉铭认为:就是那经济挂帅的社会,以及“关系”先行的人脉发展,造就这一部“回归电影”;观众不会看到很多所谓的女人本色与奋斗——当然“没有拍出来”的故事,是她真的经历痛苦与挣扎——但更重要的是经济为上与“人脉关系”,令她重生。① 《女人本色》采用了全知视点的宏大叙事,没有一句成在信的内心独白,因此也就消解掉了成在信作为女性个体的独特记忆,而仅仅复现被认可的集体记忆。这样,成在信就犹如内地“十七年”电影中的林道静、吴琼花、江姐、竺春花等“红色女性”,成为负载主流意识形态的客体。这个丧父、失子的女人在片末极目眺望的特写中,眼角并没有因历经苦难而布上疲惫的皱纹,偶像派演员梁咏琪虽然由纤细的女孩蜕变为壮硕的女强人,但依然像当年的谢芳那样,以美丽询唤认同。 玛丽·安·登认为:“事物”发生于个体的历史之中,而记忆却留驻于这些事件与事件的反响之间,“记忆”抓住的不是事件,而是一个反复刻记的“过程”。② 经典港片擅长表现个人的心路历程和成长记忆,无论是如花的寻找(《胭脂扣》)、麦兜的经历(《麦兜故事》),还是阿金的追忆(《金鸡》),都以鲜活的个体生命过程呈示某个反复铭记的时刻,探究某种不断回响的记忆。然而,《女人本色》中的个人历史仅仅是宏大历史的注脚和案例,事件统领了记忆,而记忆却匮乏荡气回肠的个体过程,诚如在片中没有一句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女人本色》在结束时打出了“谨以本片献给香港回归十周年纪念”的字幕,再次凸显了该片的庆典意味,但影片因故事概念化、人物脸谱化而遗失了细腻独特的港岛气息。 为了献礼香港回归十周年,赵良骏用40天的时间拍摄了跨度为40年的《老港正传》,影片“沿用《金鸡》的做法,以更加水过鸭背的方式来呈现香港历史”,③ 通过有选择的(影片刻意逃避了一些敏感的历史时段)生活碎片拼贴出小人物在大历史中的沉浮。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小人物是一个港片中从未出现的姓左也奉左的政治积极分子。 影片以主人公左向港(黄秋生饰)深情面对镜头的特写切回到过去,但接踵便以全知视角展开线性追忆,这个生活在香港社会底层思想和内地保持同步的人物始终也未能发出自己的声音。直到影片的结尾,他才有了第一次内心独白,但这唯一的独白并不是自我抒怀,而是诵读一封发给儿子的电子邮件:召唤儿子回香港参加老邻居们庆祝回归十年的聚会。 《老港正传》的主人公名为左向港,实为左向北,虽然他眼中的香港和妻子秀英、儿子左忠以及邻居陆佑、陆敏等人们的香港没什么不同,但内地却更具非凡意义。对于积极追随大陆理念的老左来说,北京才是真正的精神家园,他毕生的理想就是到天安门广场朝圣。但富于悲剧意味的是,他信奉所有的社会主义原则,却未能给妻儿带来富足的生活,善解人意的妻子讪笑他对所有的人都好,就是不照顾身边的亲人。而且当光顾北京成为许多香港人的旅游项目,他这个苦恋天安门广场的左派却未能走出香港一步。为了塑造人物的心理气质,影片用内地的旧时物件装饰了他的生活环境和工作内容:毛泽东画像,带有红色年代标语口号的宣传画,革命电影《红色娘子军》《小兵张嘎》的电影海报,变革影片《红高粱》《少林寺》《混在北京》片段的放映,创作者似乎想透过内地的政治象征之物提示香港左派的历史存在。然而,这样的物件搁置在香港的“棚户区”是如此的怪异,它们和主人公“老左”的名号一道,建构起意识形态的噱头,却生发着揶揄的氤氲。香港影评人陈志华认为:“一个‘老左派’面对这些历史事件,必然有一番激烈的内心交战,然而影片的选择性记忆,让角色回避了反省,也逃避了历史的创伤。”④ 或许这种方式也是对历史创伤的呈露:以刻画类似内地“左派”的“陌生化”策略,让内地香港的两地记忆暧昧互涉,使老港的香港身份不再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