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始终十分关注中国女性导演的创作以及影视剧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因为中国女性社会与文化地位的提升,中国女性自我意识的不断清醒与自觉,应该成为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的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对近期影视剧中母亲形象的关注及其母女关系的审视,是本文的聚焦点。近年来,一些重要女性导演的影视作品,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往较少关注和表现的“母女”关系,塑造了颇具个性及文化意义的“母亲”形象。例如李少红的电视连续剧《大明宫祠》(2001),在众多武则天题材中,别出蹊径地首次以武氏和太平的母女关系作为主线架构全剧,她的《橘子红了》(2003)也以大妈和秀禾的“母女”关系作为全剧最主要的人物关系之一;而彭小莲的影片《假装没感觉》(2002)则着力表现了三代女性的两对母女关系,她的《美丽上海》(2004)中母亲和四个子女的关系,给观众留下印象和思考空间的,也是母女关系。这些作品中的母女关系成了导演感同身受具有深切体验的一次集中的银幕表达。它为女性书写拓展出另一片空间和新的可能,也为我们分析“母亲”形象和母女这一对女性生命中最亲密和重要的同性关系提供了十分重要的案例。 而本文选取的另一重要文本,则是杨亚洲导演的电视连续剧《家有九凤》(2005),这不仅因为杨导素以表现女性题材著称,他的“女性平民剧”家喻户晓,脍炙人口,该剧当年收视率创全国第三;更因为他近年的一系列电视剧创作,无论是《空镜子》《浪漫的事》还是《家有九凤》,均一以贯之地聚焦于母女关系,特别是后者,浓墨重彩地展示了一个母亲和九个女儿之间多姿多彩的关系。而且,以上影视剧文本都不约而同地塑造了一种别样的“母亲”形象,她们和传统意义上柔弱温良无助的“慈母”不同,她们常常既是女儿的最可靠的同盟者,又是女儿命运最为关键的制约者和决定者。 女性题材的影视作品,是否体现自觉的女性意识,不仅可通过异性关系进行反观和彰显,更可在同性关系特别是母女关系的表达与揭示中,得以感悟和反省。美国妇女问题研究专家南希·弗莱迪说得好:“母女关系是女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关系,诚实地审视这层关系只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好处。”[1]2 对母女关系的审视和再认识,应该成为女性意识及以此为关照的女性影视作品的重要题旨。 一、母女之“共生”关系 母亲及其母爱对于我们的性格与人格的生成极其重要。拿破仑在谈及自己的经历时曾说过孩子的命运常常是由其母亲造就的。特别是在我们出生后的最初几年里,母亲的爱,我们和母亲的亲密关系是我们今后自尊心形成的基础,有了它,我们可以受益终生。诚如美国妇女问题专家南希·弗莱迪指出:“和母亲身体的亲密接触对于刚刚离开母亲子宫的婴儿尤其重要。生物学把这种亲密关系称为‘共生’(现象)”。[1]34 “共生”即一种对亲密者的依赖。南希进一步分析,因为“男孩很早就接受独立自主的训练,而女孩则通过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来看待自身价值。于是追求共生关系成了女人的生存目标。”[1]34 这是社会关系中的一个特指的、具有独特深度的人性和文化的课题。女人无论是对母亲、对丈夫还是对子女,一辈子都想抓住一个可以依赖的人。这在一些看似有独立自主意识的现代女性身上,也并不例外。 彭小莲在《假装没感觉》中塑造的中年母亲(吕丽萍饰),是一个自尊自爱的现代职业女性,她敢于一次又一次勇敢地结束无爱的婚姻,但“娜拉”走后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母亲身边。或许是出于居无定所的无奈,却又受潜意识的支使。因为母亲和娘家永远是女儿最可靠的后方。然而她对母亲的过于依赖却使之终于未能真正完成一个现代女性精神上的独立与成熟。最终,还是在16岁女儿的坚持下,才建立了属于她们自己的家。 无独有偶。《美丽上海》中的大女儿静雯也是和丈夫离异后,带着女儿长期寄住在母亲的家里,和母亲相依为命。尽管彭小莲着意渲染了静雯在经济上的自强自立,然而在精神和人格层面,静雯则同样缺乏独立意志,她对母亲敬畏有加、惟命是从,甚至对自己大学生女儿的管束,也只能最终请出老母亲。静雯基本上也依然处于和母亲的“共生”关系之中。 而李少红的《大明宫祠》则是名副其实地大书特书母女关系的。太平公主幼年时因不愿离开母亲,曾玩假“自杀”来骗回母亲。长大后的太平,倒是继承了母亲我行我素、独立自强的品性。她女扮男装私自出宫,朝廷之上公然抗婚,自由恋爱私订终身,俨然一个皇室叛逆。然而,她却一辈子都始终未能逃脱母亲武则天无处不在的巨掌。母亲对她异乎寻常的“爱”,包裹成“共生”的罗网,最终毁灭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和平民女子无异,守寡后的公主也最终还是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回到束缚和残害了她一生的“娘家”大明宫。 母亲确实给了我们无尽的爱,然而母亲却始终不肯放手她的爱。女儿长大了,甚至像风筝般要高飞了,然而母亲手中却始终紧紧地拽着风筝的线头。《橘子红了》中秀禾的婚姻甚至就是由死去的母亲留给她的“风筝”在冥冥之中决定的。而《家有九凤》中的母亲也曾发狠说过这样的话:“你们现在一个个像风筝一样想飞了,我看你们飞,等哪天翅膀折了,还是要回到这个家。”果然,女儿们最终一个个都回到了母亲身边。母爱,既是女儿永远的依赖和庇荫,也成了一个女人精神上真正“断奶”最难以逾越的一道沟坎。女性的这种依赖性其实在我们还很幼小时就扎下了根,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始终藏匿着一个脆弱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早就在生命之初就和母亲达成了一项默契:绝对不能对母女之间的亲密关系提出任何的怀疑,因为我们从小就害怕失去母亲的爱。“女人的这种依赖性就是这样代代相传。它严重地影响和损害了女人生活中所有的亲密关系。……所有的思潮和运动——妇女运动、性解放运动、女性就业、新经济——都无法使我们改变那根深蒂固的依赖性。只要我们继续保持从幼年时期开始就和母亲形成的依赖关系,我们就不可能将自己打造成独立自主的女人。我们最缺乏的不是外部世界的变革,而是内心世界的转变。”[1]3 女性独立自主意识能否最终生成,除了必须面对主宰社会的父权意识,还必须单枪匹马地坦诚地去面对我们与母亲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共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