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葛优,没有办法回避冯小刚,正如冯小刚本人在不同场合一再表明的:葛优之于冯氏的意义,不仅仅是一般的搭档,而且是其电影观念的最佳诠释者。 没有人否认,冯小刚对于电影有着自己的独特观念,这种观念的核心可以借用冯氏本人的一句口头禅来总结:电影就是“为人民服务”①。因为冯氏本人一贯庄谐杂出的语言风格,这句话通常被当作又一次冷面幽默,然而这次可不是插科打诨的幽默,它说出了冯氏电影的宗旨:“服务”。“服务”,在经济学的意义上包含着两重内涵:首先是对于被服务对象“需求”趋势的把握,其次是对于这种“需求”的释放或解决。冯氏电影② 在近十年的时间中之所以异军突起,一是得益于当代中国随着体制解冻而涌现的丰富“需求”,二是得益于其“服务”宗旨的贯彻,即对被服务对象“需求”动机的细心揣摩。 在“服务”的意义上,葛优对于冯小刚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如果说冯小刚是作为一个导演和编剧是将“人民”的“需求”提了出来的话,那么葛优则是以自己塑造的影视形象在银幕上释放、缓解和解决着这些“需求”。冯小刚与葛优在“为人民服务”这一含混却又号召力强大的口号下缔结了极富生产力的道义联盟。在今天几乎人人都目睹了这一电影“服务”观念的强大市场冲击力,这也是冯小刚从不讳言自己是一个商业电影导演的底气所在,在冯氏对于“商业电影导演”的自我体认中,其实包含了潜在的“为人民”的道义辩护。 然而,冯葛配“为人民服务”中的“人民”在这个歧路丛生的时代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保证其纯粹性?如果在某个转折处,作为被服务对象的“人民”发生了变异,那么忠实于捕捉人民“需求”的冯氏电影又将因此发生何种变化?紧接着,葛优的影视形象塑造又将呈现出什么样内涵呢?事实上,这些问题通常被掩盖在了冯葛配电影的票房奇迹中,一旦揭示,我们就会发现冯葛配影视作品中所谓“为人民服务”观念的复杂性。 下面,我们就以葛优在冯葛配电影中所塑造的“顽主”形象来讨论上述问题。 一、《顽主》时代:为“人民”服务 在《顽主》之前,葛优曾演过话剧《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路上雨濛濛》(1979)以及在电影《盛夏和他的未婚夫》(1984)中饰演一个小角色,表演僵化,都不出色,只有到了《顽主》(1988),葛优的影视形象塑造才真正算得上成功。在《顽主》中葛优的表演自然到位,张弛适度,塑造了了一个全新的“小人物”形象,也正是在这部电影之后,葛优才开始获得观众的认可。 《顽主》改编自王朔同名小说,由王朔本人和米其林执笔编剧,讲的是在改革开放初期三个无业青年开办三T公司的故事,风格另类,是新时期电影的创新之作。《顽主》是一部典型的冯氏“服务”电影。在影片中,虽然没有冯小刚的参与,但该剧可以说是冯氏电影的楷模与先声:部分原因在于,该剧编剧王朔正是奠定冯小刚电影观念的精神导师——这一点在他的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中写了很多;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葛优在这部作品中所塑造的影视形象启发和促成了冯小刚以后的电影道路,提供了独一无二的创作灵感,冯小刚以后在谈到自己许多作品,比如《编辑部的故事》、《大撒把》时,经常谈到自己许多作品实际上是为葛优量身定做的。可以说,对于冯小刚而言,王朔提供了叙事风格,葛优提供了形象典范,两者共同造就了以后大红大紫的冯小刚。 影片产生于改革开放初期,此时中国大地上僵化意识形态的阴影尚未完全消失,而来自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需求则以更急迫的姿态站到前台来,去的尚未去远来的已到跟前,这其间的交错纠葛构成了影片特有的时代背景。影片一开始是一组杂错而出的画外音:先是王迪作曲演唱的《黄土高坡》,然后是刺耳的警笛声;再是一个呆板的女声在郑重其事的提醒人们:“参观毛主席纪念堂要凭本人的工作证、身份证或单位介绍信”,而与这个呆板的女声相间的是一个野里野气的男子在大声地叫卖李连杰电影票。亲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能领会,《黄土高坡》肆野的歌声以及李连杰在当时主演的一系列花拳绣腿的“少林”电影勾摄出的是人们埋藏于内心的欲望。接下来伴随着主题歌展现的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欲望景观:汽车、高楼、迪斯科、外汇券,等等。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象征秩序与控制的交警显得如此渺小,而人们在这欲望之流中流露着迷惑和渴望的双眼又是那么焦灼。 这一切粗笔勾画出了那个时代的基本轮廓:这是一个在僵化体制格局中个体欲望充溢的时代,现实贫乏而需求旺盛。这直接促生了影片中所谓“三T”公司的产生。所谓“三T”就是“替人排忧、替人解难、替人受过”,但实际上公司的“业务”无所不包:替一个不能约会的人去约会,给一个沽名钓誉的作家颁奖,满足一个对丈夫不满想大骂一通的中年妇女的愿望,还有一个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苦苦哀求要抽别人一个大嘴巴子,如此等等。这个看上去荒诞无稽的“三T”公司实际上像一根探针,深深刺入现实的核心,向我们展示出在贫乏现实下涌动的欲望之流。影片中有一场极富超现实主义的舞蹈场面:在同一个舞台上,不同身份、不同立场、不同阶级的各色人等跨越时空地被并置在一起,一开始是剑拔弩张,互相怒目,但随着音乐的鼓点,渐渐地所有的人都融入到舞蹈的节奏当中去,国共和解了,地主老财和贫下中农联袂而舞,王侯将相与红卫兵热烈拥抱。霓虹灯闪烁,音乐热烈,在这场超现实主义之舞中,每个人的现实身份被个体内在的冲动融化了。在影片结束的时候,“三T”公司将要倒闭,但是在公司的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看不到边的队伍,他们都是有求而来。 一方面是现实政治体制的贫乏僵化,一方面是在贫乏现实下涌动的个体欲求,两者缺一不可,共同定义了“人民”的需求。“人民”是一个集体指称,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集体都可以称“人民”。“人民”在严格意义上包含着非常明显的政治意蕴,它指出的是一种被政治正义聚拢在一起的集体形式。因此,“人民”的需求通常面向的是现实政治——因为政治的僵化、对人性的扼杀而产生的个体匮乏。在《顽主》中,人们各种各样的需求都是在现实政治贫乏僵化这一背景下滋生的,因此这是一种“人民”的需求。“人民”的需求因其产生于贫瘠的现实土壤,所以健康而节制,包含着深厚的现实理性,所企盼的只是自己所处身的生活世界能够更丰富、更人性一些,所以当我们看《顽主》中千奇百怪的种种“欲望”时,虽然好笑但并不觉得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