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在1967年完成的巴黎演讲稿《关于异类空间》(Of Other Spaces)中阐述了“异质空间”(heterotopia)的概念。Heterotopia这一命名源自希腊文,“hetero”意为“其它的”、“不同的”,而“topia”意为“地点”,所以这个词从字面可译作“差异地点”,此外另有“异质空间”和“异托邦”等译法。这一概念本在医学领域应用,意指错位或冗余的器官。在福柯的阐释下,异质空间的概念在(后)现代语境中焕发出新的理论魅力。借助异质空间提供的理论视角和方法,研究者可以对社会空间进行“差异地学”的研究,其重点关注的对象就是空间中存在的带有差异性、异质性、颠覆性的空间。在“差异性的地点”的字面意义之外,异质空间的涵义还有一层,即“遗忘”与“移置”[1]。由此,在异质空间理论视角的观照下,社会研究者面前所呈现的往往是非主流的、另类的、被遗忘和忽视的空间景观与社会关系,关联到文化与政治,叙事与审美等诸多问题。 福柯提出,异质空间具有六种特征[2]:第一,没有任何文化不参与建构异质空间,但异质空间江不存在绝对普遍的形式。第二,每个异质空间都具有其精确而特定的功能和价值,而这种功能和价值将随它所在的文化的变迁而发生这种或那种变化。第三,异质空间可以在同一地点中并列数个彼此矛盾的空间与地点。第四,异质空间通常和时间的片断性相关。第五,异质空间有时必须经由特定的文化仪式或具备群体的共识才能进入。第六,异质空间对于其它空间所具有的一个功能有两个极端:幻觉性的和补偿性的。在现代性和都市性不断发展延伸的当代中国,这种理论视角的适用语境已然生成。而且,如上的症候也必然在文艺领域得到显现。于是,从“异质空间”及其相关理论入手,对当代电影进行批评,可算作是一种独特的思路。 一、异质空间的界定与辨析 在福柯看来,(后)现代社会中的空间形态与前现代空间形态的差别在于空间散落为众多的“基地”(site),它们之间充满了差异性、断裂性、不连续性和异质性,并且不断产生着矛盾和对抗。而异质空间就是建立在“基地”基础上的特殊的空间形态,包含了有别于主流社会秩序的社会关系。福柯给异质空间的定义是:“可能在每一文化、文明中,也存在着另一种真实空间——它们确实存在,并且形成社会的真实基础——它们是那些对立基地(counter-sites),是一种有效制定的虚构地点,通过对立基地,真实基地与所有可在文化中找到的不同的真实基地,被同时地再现、对立与倒转。这类地点是在所有地点之外,纵然如此,却仍然可以指出它们在现实中的位置。由于这些地点绝对异于它们所反映与讨论的所有基地,更由于它们与虚拟地点的差别,我称之为差异地点。”[3] 福柯曾以镜为喻来进行说明——“我相信在虚构地点与这些截然不同的基地即这些差异地点之间,可以存在着某种混合的、交汇的经验,可以作为一面镜子。总之,镜子是一个无地点的地方,所以是一个虚构地点。在此镜面中,我看到了不存在于其中的自我,处在那打开表层的、不真实的虚像空间中;我就在那儿,那儿却又非我之所在,是一种让我看见自己的能力,使我能在自己缺席之处,看见自身;这是一种镜子的虚构地点。但就此镜子确实存在于现实中而言,又是一个差异地点,它运用了某种对我所处位置的抵制。从镜子的角度,我发现了我对于我所在之处的缺席,因为我在那儿看到了我自己。从这个凝视起,就如它朝我而来,从一个虚像空间的状态,亦即从镜面这彼端,我因之回到自我本身;我再度开始凝视我自己,并且在我所在之处重构自我。”[4] 毫无疑问,空间的认识者无一例外地身处在他习以为常的隐蔽的社会文化秩序中,他们对空间的认识过程酷似在普通的镜像中只看到自身的形貌,却并未察觉需要对形成这形貌的机制和秩序进行反思。不过当认识主体面对一个由异质空间所构成的镜像时,他者的异质性就会映衬出主体所处的秩序的存在,并有可能推动文本对自身身处并习以为常的秩序进行置疑和颠覆。最终,主体在对异质空间的观照中有可能达到对自身及社会环境的重新认识,获得新的知识,并在不同的文化和社会秩序的共存问题上作出自己的选择。因此异质空间的认识论价值是打破某一秩序的宏大叙事,发现众多“微小叙事”的价值。这个理论视角在伦理维度的推论,即是平等、包容和自我反思的精神。对社会是如此,对艺术作品也同样如此。 由于福柯对异质空间的解释带有某种含混性和未完成性,所以各家学者对此有不同的理解,莫衷一是。格诺奇奥认为“与其说异质空间是具体可见的空间,不如说是不可见,随时在改变的‘匮乏’”[5]。这同样也是一种意味深长的阐释。如果说乌托邦是对现实的完美超越或者与现实相反的恐怖梦魇,那么异质空间总是缺乏真正的同一性的表述,缺乏对彻底颠覆同一性的力量的约束。同时异质空间的视角也引出了有关焦虑的话题(毫无疑问这正是来自“匮乏”)。在探讨的最初阶段,他者的存在加强了我对我自我位置的确认,而且他者显露出与我不同的“匮乏”。此时我们需要考虑:他者究竟缺乏什么?不过认识不可能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匮乏”或许是“他者”劣于我的证据,但更可能代表着另一种我所不具有的(文化)形式。它的形式穿越由匮乏所构成的镜面,使“另一个我”与我并存[6]。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异质空间是一个这样的世界,在其中所有的板块不会也不能被拼入同一个拼图。”[7] 系统的同质性,即如此被异质空间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