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艺术都有一个接受或消费的问题。在严格的意义上说,缺少艺术的流通、接受、消费这一环节,艺术是不完整也是不存在的。正如萨特所言:“鞋匠可以穿上他自己刚做的鞋,如果这双鞋的尺码符合他的脚,建筑师可以住在他自己建造的房子里。然而作家却不能阅读他自己写下的东西。”具有工业生产和商品消费性质的电影何尝不是如此。因而,电影工作者创作出电影作品并不意味着艺术生产活动的完结,恰恰相反,这既是一个新的艺术创造活动的开始,也是意识、思想、价值、资本等再生产的开始。 在一定程度上看,《太阳照常升起》是一部偏离上述艺术常规的率性任意之作,是一次对电影生产常规的有意无意地冒犯。在我看来,对这部极为独特的电影来说,懂或不懂,或者说是否一定要把四个故事里的人物关系用一种常规的合乎世俗逻辑的方式加以勾连(甚至去猜测诸如姜文是否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以及一一破解那些琐碎密集的或有意或无意的繁琐意象之含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把这部电影置于姜文的创作,置于整个社会文化语境中加以解析,为何出现这样的电影?有什么样的个人的或集体的意识形态症候?我尤其认为,这样的电影出现在票房至上的今天,它的遭遇,它所引起的猜谜和争议的意义——可以引申出更多关于电影的艺术与工业的矛盾、作者与大众、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等电影基本问题的思考。而这样的意义已经超出了电影本身。 一、结构与叙事:创新与局限 《太阳照常升起》最引人注目的创新在于姜文对一种他从未用过的“分段叙事”结构的运用,虽然这一结构在世界电影史上并不鲜见,但对于姜文,无疑有创新和突破意义。因为无论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还是《鬼子来了》,结构都是单线的,前者是以马小军的经历和心理为核心展开故事叙事,后者更是一个完整的线性故事(整个挂甲屯的人们卷入一件突发性事件的始末)。而对《太阳照常升起》来说,是四个故事的并置。这四个故事分别是所谓的“疯”、“恋”、“枪”、“梦”,这四段都通过字幕的方式明确厘清。前三个故事发生在1976年,第四个故事则发生在1958年。 回首中外电影,不难发现,从20世纪后半叶尤其是90年代以来,一种电影的“分段组合”式叙事结构蔚然成风,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电影叙事艺术新动向,经典案例包括《机遇之歌》、《薇洛尼卡的双重生活》、《情书》、《滑动门》到《低俗小说》、《暴雨将至》、《罗拉快跑》、《通天塔》等, 甚至在中国也出现了《爱情麻辣烫》、《苏州河》、《周渔的火车》、《英雄》、《孔雀》等分段叙述的“移植”或“变种”。 “叙事”是人类认识和表述世界与自身关系的一种基本途径,是指在时间和因果关系上有着联系的一系列事件的叙述或者符号化再现。麦茨曾指出,电影是一种会讲故事的机器。在电影叙事形态上,分段组合叙事结构与传统的电影叙事结构有明显的差异。传统的电影叙事结构以因果律和必然律为基础,在电影叙事的形态上,具有一致性和透明性。而在分段组合的电影叙事中,结构的各个部分之间是独立的甚至是对立和互否的。所以,分段叙事结构背后的主体意识应该是以偶然、无常、悖谬、存在主义式的荒谬、荒诞,因果链条的断裂等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价值观为依托的。 《太阳照常升起》第四段既是大结局,更是大开端,显然表达了姜文对人生无常、命运偶然、存在荒谬的了悟。一边是浪漫和狂欢,一边是无法为人知的撕心的痛苦。两个女人曾在一起走过沙漠,而因不同的爱情、命运而分开,走向尽头或非尽头。火车开过狂欢的人群时, 时间空间又交织在一起。第四段也是一个在视听觉上达到狂欢化高潮的尾声。这个尾声试图把前面三段留下的种种关系在此澄清,试图把那种各自为政的分段叙事结构画上一个华丽灿烂的圆圈。无疑,如果把第四段放到第一段叙述的话,剧情会好懂得多。当然,那种悬念的效果就会差得多。 第四段的狂欢式出场,是对前三段叙述的一次大缝合。在如梦如幻的狂欢中,解释了诸如:疯妈为什么发疯,她有着怎样难为人知的哀痛,小队长从何而来,唐妻为什么出轨(从浪漫跌落到平庸),梁老师为什么忧郁为什么自杀(他在第四段中是何等的欢快俏皮浪漫!)等问题。 从姜文在这部影片中首次实验的分段叙述的结构看,姜文是力图创新并超越自己的。1994年,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与以分段叙事声名鹊起的《暴雨将至》同时参加威尼斯电影节。前者获金狮大奖,《阳光》只有夏雨获得演员奖。影片的分段式圆形叙事结构也许因此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但在这种结构已经很普遍,已经成为“公器”的今天,姜文的结构探索并没有太多的实验性意义和创新价值,相反内涵和表意可能更为重要。 其实,如果把第四段放在第一段之前,如果我们不要被第一段中过多的神秘意象所迷惑,从叙事结构来说,《太阳照常升起》的线性时间逻辑还是非常清晰的。故事的结构与总体叙述并不复杂也不是太难懂。令人遗憾的是,这四段叙述风格似乎并不统一协调,连配乐的风格都大相径庭,像是不和谐的变奏,拼贴感很强,每一段都像是独立的即兴小品。不用说,姜文的前两部作品无论风格还是叙事都是基本统一的,但是《太阳照常升起》却有点率性自由,信马由缰,因为方向太多太杂而没有了方向。很明显,影片有意无意地设置过多的偏于私人化的意象,是这部电影让人费解的最根本的原因,结构倒在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