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亚里士多德《诗学》提出“模仿说”起,强调“真实”,坚信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作为艺术理想,对艺术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无论绘画,小说,还是戏剧,详尽地再现自然与社会的细节,努力地预示自然与社会发展的规律,成为历代艺术家追求的最高境界,并成为西方美学的主潮。但如果说,艺术的理想境界就是创造真实的幻象,那么,电影是实现这一理想的最好的途径和手段。电影,特别是活动的影像,它唯一的特长就是再现自然。同样的理由是,无论是法国还是美国,最早的电影都是从纪录现实生活开始的。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提出了“摄影影像本体论”,即真实论。反真实论者则认为,如果艺术的最高境界只是真实地再现现实,那么所有的艺术只有电影可以存在,显然电影影像是最具有真实感的。这种意见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表现出人类的想象,想象是人的创造力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没有想象的真实是僵硬的、呆板的。电影,同其它艺术样式一样,必须提供对世界的解释,或者通过摄影机镜头的运作再造一个世界,这是一个由影像构造的梦幻世界。 我们发现,尽管这两种观点尖锐对立,但它们理论的出发点和参照系却是共同的,即都是自然世界(真实世界)。艺术的“真”与“伪”,“真实论”与“反真实论”都是在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中产生并存在着。艺术的本体论意义也是在这一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但是,当随着互联网为代表的数码复制技术的发展,一个前所未有的虚拟形态的赛博世界越来越成为人类生活的一个部分,所谓“真实”的基础发生了移位,影像真实性的参照系同样出现了变化,在这种情况下,讨论艺术乃至电影的“真实”与“反真实”的意义何在呢? 一、影像真实的空间性与时间性 电影真实论最经典的理论基础是巴赞的“摄影影像本体论”。他认为,影像与现实自然中的“被摄物”都具有本体论意义:“作为摄影机的眼睛的一组透镜代替了人的眼睛……在原物体与它的再现物之间只有另一个实物发生作用……外部世界的影像第一次按照严格的决定论自动生成,不用人加以干预,参与创造……一切艺术都是以人的参与为基础的;惟独在摄影中,我们有了不让人介入的特权。”①这种影像是排斥主观性的,“摄影机镜头摆脱了我们对客体的习惯看法和偏见,清除了我的感觉蒙在客体上的精神锈斑,惟有这种冷眼旁观的镜头能够还世界以纯真的原貌,吸引我的注意,从而激起我的眷恋”②。 这里巴赞为他的影像真实论提出如下几个基本观点:(1)摄影机是人眼的替代者;(2)摄影机所观察的对象是客观存在着的自然社会;(3)这个自然社会是在时间与空间上完整统一的,是以排斥人的介入、再现世界的纯真原貌为最高宗旨的;(4)只有在此种自然统一中,才能够揭示人与物的隐蔽含义③。由此,巴赞确立了长镜头理论的基础。 我们以为,这个基础值得讨论。第一,人称问题。电影影像通常所设定的是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这是人类在自身身体与自然世界联系的过程中确立的最原初的视点。问题是,人类生存过程中是否还存在着另外视点?如果是,那么,我们将考虑摄影机所提供的“真实”的有效性;第二,时间与空间的完整统一性问题。巴赞将时间与空间的完整、统一作为电影“影像真实论”的最高宗旨,问题是这种统一性是否永远有效?第三,人与物的隐蔽含义存在何处?如果问题二成立,那么,此问题三也迎刃而解。进一步讨论,这三个问题的核心是在第二点。我们以近年出品的美国影片《战争之王》为例。这是一部关于军火贩子的影片,但影片片头是一颗子弹的生产、运输、进入枪膛,直至射入一个黑人少年的脑门的全过程。值得关注的是镜头视点是这颗子弹。这是当下典型的电脑游戏的视点设定。同样令人关注的是,整个镜头没有经过剪辑,即以一个长镜头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情节叙事,整个过程“不让人介入”。这里首先碰到的是视点问题。通常人们会将这种物视点与习见的童话、科幻作品里的拟人手法混淆起来。比如法国影片《老枪》中有一个狗的视点,美国电脑动画影片《玩具兵》里有一个战车视点。但这些还都是模拟人的视点,其影像思维还是以自然人的日常视点展开的。而《战争之王》中这颗子弹的视点是建立在遥控技术背景下产生的,既是虚拟的,又是实际存在着的。以数字复制技术为背景的遥控技术为人提供了一个遥控临界的崭新的存在环境。一方面,如果我们绕到影像背后,什么都没有;另一方面,它确实提供了一个可以亲临其间的现实界。这种遥控临界事实上已经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比如电视会议、遥控手术,特别是在军事与航天事业中更是广泛应用。我们可以将这种现象理解为人的眼睛的延伸,还是以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为基础的视点。但这种理解是片面的,原因在于它仍然将这种现象纳入到自然社会的框架里思考问题。实际上这种物视点的转换,具有革命性意义的是它提供了一种新的完全不同的存在框架,即虚拟世界的框架。在虚拟世界里,第一、二、三人称没有变,但它所展开的时间与空间发生了变化。而这种人与物转换的问题我们将在下面心灵与身份分离时进一步讨论。 按照巴赞观点,在一个长镜头里空间与时间是同步展延的。但在《战争之王》里,那个子弹所展现的空间与时间是分离的。原因非常简单,在这部影片里,制作者将子弹运行的过程利用数字技术“框内接”的方法代替了传统胶片剪辑的“框外接”,从而实现了镜头的无缝对接。同时,这一特性提示了一个在胶片时代可能忽略的问题,即时间与空间原本是通过不同感官来体验的。空间感主要是通过视觉来感受的,另外通过触摸也可以感受物的空间存在,但是时间并不是经由视觉感受的。一个失去视力的人无法感受一个运动物体的三维空间,相反他可以感受时间的流逝。可见,时间是由心灵感受的。同样,我们观看一个影像的运动与变化,实际上感受到的是物在空间中的位移,而时间则是在心灵的感受中获得的,其本质上是通过物的因果关系的变化感受到的。这种影像思维并不是由胶片影像时代提供的,而是数字时代的产物。从上面论述中我们显然已经注意到,我们与巴赞的分歧与其说是观点上,不如说是处在不同时代与背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