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影像艺术的“基因性”问题 丹尼尔·贝尔的断言大家早已耳熟能详:“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①当影像符号的书写、表达、接受和理解日益成为重要的传播手段与生存方式的时候,国内“大多数视听从业者,仍然不懂视听语言的基本规律和思维方式。他们的思维方式仍然属于传统艺术语言的思维方式尤其是文学的思维方式”。②著名栏目《东方时空》甚至需要从景别、轴线这些最基本的概念开始,训练自己的创作队伍。③在电影界,类似批评也不绝于耳:“我们目前有很多影片的电影语言太陈旧了。”④“如何解决好叙事问题,已经成为中国电影不可回避的课题”。⑤近年火爆上演的《夜宴》、《无极》、《英雄》等大片虽然标志着中国电影工业在运作机制上与好莱坞逐渐接轨,但在原创性、叙事力、影像造型等方面却多受诟病。《无极》被指责“故事单调,内容太空”⑥;《夜宴》则“显出中国导演对电影语言审美感悟及表现力的贫乏”。⑦有人甚至认为以陈凯歌、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具有叙事上的基因性缺陷”。⑧那么,我们的影像文化是否真的存在某些基因性问题呢?在视觉素养日渐受到关注的今天,我们尝试从一些基础性问题上展开对我们视觉文化传统的思考和审视。 由于视觉艺术的相通性,不同艺术形式的视觉思维方式和表现方式也具有内在的稳定性和承传性,并积淀到我们的视觉语言中。绘画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主要的视觉艺术形式,它与影像艺术都是在二维空间创造三维形象,关系密切。因此我们认为,作为影像精神具体体现的机械复制技术,正如本雅明所言——“与绘画作一下比较仍然是有意义的”。⑨我们尝试在东西方绘画艺术的发展中挖掘一些本源性的元素,试图从中寻找影响国人影像素养的一些原因。 二、对东西方传统视觉观念的反思 通过光电转化或光影转化,影像符号被看做真实物象的摹写,是物质世界的复原和现实的渐进线。从再现特征来看,影像更接近西方视觉艺术的写实传统。从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开始,西方的雕塑、古典绘画在透视、明暗、色彩等方面始终追求对真实的摹写。从13世纪到巴罗克时期,写实绘画追求形似。安·马尔罗认为,“巴罗克艺术拼命追求的,不是改变画面本身,而是一种连环画。一门艺术如此迷恋于剧场性效果并求助于表情动作和情绪,它最后以电影为归宿是毫不足怪的”。⑩到文艺复兴初期西方美术家写实之风渐盛,达·芬奇甚至“拜镜子为师”,并在其《画论》中声称:“最可夸奖的绘画是最能形似的绘画。”到十七八世纪,荷、意画家设计“暗箱”作为绘画辅助工具,到19世纪后半期,写实绘画更是发展壮大形成体系。因此有学者言:“西方绘画从文艺复兴期以来趋于写实而接近摄影术,实在是一股十分强大的历史潮流。”(11)西方古典绘画所积淀的深厚的写实精神和精湛的写实技巧为旨在“再现物质世界”的影像艺术做了精神和物质上的铺垫。 在中国,《墨经》上虽然有光学八条,汉武帝时有灯影戏的传说,〔宋〕沈括《梦溪笔谈》、〔元〕赵友钦《革象新书》中进一步解析过光学折射现象,但是上述观念像中国其他萌芽状态的科技思想一样,最终没能促成现代影像技术的诞生。作为一种重要的视觉艺术形式,两千多年来传统中国绘画中所折射出的美学思想和审美方式,与直接催生了“完美复制现实”影像技术的欧洲视觉艺术思想有相当大的差异。可以说,在一些基本特点上,中国人与欧洲人在影像认知上的差异,与传统中国绘画和西方绘画的差异存在某种精神上的一致性。 在中国文化史中,“言”—“象”—“意”三者之关系和地位似乎经历了一个戏剧性的此消彼长的过程。《老子》第二十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对“象”作出了初步规定,“象”为“道”所包含。《易传·系辞传》上有言,“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不仅突出了“象”这个范畴,而且将之置于语言之上,强调了形象在概念表述上对语言的优越性。但是,在之后中国文化的实际发展中,言与象的工具地位却发生颠倒。刘师培指出,“秦汉以降,士有学而工无学,卿大夫高谈性命,视工艺为无足轻重”,(12)在以训练科场技巧为目的的公私教育机构中,绘画一科根本没有插足之隙,官僚士绅阶层绘画趣味和绘画技巧的训练,往往被视为超乎世俗功利的自我精神满足。在儒家实用理性思想的擢拔下,语言在治国平天下的过程中地位逐步提高,文字成为求取功名的唯一工具,以至“立象”的活动“在文字占据主流优势之后(约在汉魏以后),颇受批评,逐渐被挤压成了旁支,成为较次要的表意方式,甚至还被贬抑”。(13)而绘画艺术只有在文人士大夫修身养性的琴棋书画中才能找到其存在空间。 从画论上看,南朝画家谢赫的“六法论”中“气韵生动”居六法首位,而“应物象形”处于较次要位置。到了北宋苏轼已是“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了。(14)克莉丝特娃(Julia Kristeva)认为西方文化在13世纪到15世纪之间发生了从象征到符号的转化过程,她认为这是人们抵制抽象的概念,而以可视化的形象符号代替的演变过程。(15)而就在这个时候,东方中国的绘画却正在由写实的“象物之作”向写意的“空摹之格”转变。宋以后中国绘画的三大传统形式:文人画、工匠画、宫廷画当中,“文人写意画广泛流行并最终蔚为画学‘正宗’”。(16)在传统绘画中对写意的独尊掩盖并导致了写实造型能力的弱势,在色彩、明暗、透视等方面技法单一、观念保守已成为后期主流绘画的一个不争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