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电影大师阿伦·雷乃(Alain Resnais)的经典影片《去年在马里昂巴德》(L' Année Derniére à Marienbad)是一部关于困惑的现代电影作品。正如影片表现的那样,里面所有的人物似乎都迷失在那看不透、走不出的生活迷宫里,彼此之间找不到对方,因为他们甚至找不到自己。那些人物仿佛不是电影银幕上的别人,而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自己。生活也许就像这部影片表现的那样,如此不可理喻,如此让人困顿,人注定要面对一个沉默而平整化的世界。德勒兹(Gilles Deleuze)对我们这个时代也一定有着同样的困惑。十二年前,当这位当代法国思想大师在他巴黎住所的窗口向天空纵身一跃时,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坠落对于他自身和世界真正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来说,也许一个时代几乎在同时坠落而变得愈发让人困惑不已。福柯曾说,二十世纪将是吉尔·德勒兹的世纪。此言意味深长,充满玄机。倘福柯所言不虚,这一语成谶便成为我们时代的最大不幸;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若加缪所言不虚,那么德勒兹便毕其一生之全部实践了一种浪漫主义人生哲学,怀揣着浪漫主义者特有的那种对于现实的巨大不满,把目光“从自己和同代人身上移开,去回顾过去”。(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 越“浪漫”,越残酷。 恰如其自身的主题一样,《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一部令绝大多数观众困惑、抗拒直至遗忘的电影,而德勒兹的两卷本电影哲学论著所遭到的绝大多数读者的回避或冷处理,便也不是偶然的了。历史的必然却也是人自身的偶然。当人自身尚未超脱偶然与荒诞的困顿之地而达至自由王国时,他是决然不会理解自己与世界的。这里的悖论在于,目的同时也是手段,结论也必然成为前设,我们似乎被卷入了一个释义学的循环之中。最大的困惑莫过于此。事实上,德勒兹的整个电影哲学可以看做是尝试对一个马里昂巴德式的世界困惑作出解答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的结局目前尚无定论。 自由的影像 也许从根本上说,《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首先是一部关于自由而非困惑的现代电影,尽管二者之间有着某种必然的关联性。因此,把这部影片用作德勒兹电影哲学思想的导言将是非常适合的;反过来说,用德勒兹的《电影2:时间—影像》(Cinema 2:The Time-Image)也必定能够非常恰当地阐释雷乃的这部影片。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不会忘记雷乃在影片中呈现给我们的那极为震撼的断裂而破碎的结构,还有那些彼此间隔的、不协调的黑白影像。这是一个身处混乱时代的电影创作者的意识写照。影片中人的形象基本上是一种不确定性,因为混乱的思想显然是不可能对人的形象有着清醒把握的。影片最让我们震惊的是:这是一部完全没有人的电影。影片中活动着的那些生物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群行尸走肉。他们全部丧失了自己真实的情感,因此他们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全部悲剧所在。这些人基本是绝望的,这种绝望根源于这些人不是人:主体已被混乱的影像建制所消解。人已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 有意思的是,人类似乎总是首先在超凡的艺术作品中看见了这种敞开性。“在一部出色的影片中,如同在一切艺术品中,总有某种敞开的东西。你每次探究其为何物时,总会看到那就是时间,是整体,就像它们以迥然不同的方式在影片中所表现出的那样”。(吉尔·德勒兹:《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德勒兹访谈录》,刘汉全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P.66。)我们在影片《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看到的这种敞开性或内在性的平面其实就是一个抽空的、纯粹时间的平面。由于这种时间平面,过去、现在和将来交叠在了一起,真实与想象、现实与潜在变得不可识别。这种不可识别性或不确定性引向一种权力,它激起我们内心的不安、焦躁、期许和未完成感。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似的。这是一种预感,一种通灵术,是诗人里尔克的那面被一片空旷所包围的旗帜,当其独自委身于阵阵的狂风之中时,它便激动如大海一般地期待着那场伟大风暴的降临。于是乎,一个自由的契机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夜色中幽幽闪现了:X,一个神秘而陌生的男人。 X作为一个外在性的力量闯入了那阴森而压抑的城堡,执意要将美丽的有夫之妇A(A代表法文中的Antagonistel,意为“反抗”)带回到马里昂巴德——据说是一个他们在去年的某个时候曾经共同约定好的神秘的地方。A显然不记得他们有过这样的约定,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认识X。对于她来说,X不过是数学方程式中的一个未知数。于是,A不断反抗着X的说服,反抗着X唤醒她那沉睡记忆的企图。 X显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异己者或他者,但他同时代表着A的绝对的、实在的过去记忆,因此他构成了一种潜在性或纯粹记忆(pure memory):首先,潜在性的本质是一个事件(event),而非某物。潜在性不是可能性,它不必像可能性一样被现实化,因为潜在性“自身拥有充足的实在性”。潜在的就是实在的,但它不能被界定。纯粹记忆不是回忆或弗洛伊德式的无意识。其次,纯粹记忆只是一种潜在的、不活跃的实在,是一种非心理的“自在存在的存在”,它是一种自我显现、自我创造,而绝非某种知识。知识总是既有的、已被构成的关系体系,电影“知识”就是我们在电影银幕上真真切切看到的现实的影像建制。思想则总是那外在的潜在关系,或绝对关系,即在思中的非思、自我中的他者。外在(X)实际上是一种内在(A),它作为时间流变之力唤起潜在的纯粹记忆之反抗,这种反抗的目标是建立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和思考方式,即要求达到一种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