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秋冬之间,李安的新片《色·戒》成了一个时髦、近乎媚俗的热点。影片自9月下旬于港台登陆,在台湾地区创首映日近千万(新台币,人民币约250万)、香港地区单日票房125万(港币)的纪录;11月则在大陆创首周票房2000万(人民币)的奇观。到10月中旬,《色·戒》已在香港累积票房4,000万(港币)、下旬,台湾票房“拉出长红”,累计达2.5亿(新台币,约4,000余万人民币)。而11月1日献映大陆的《色·戒》,则在十天内“毫无悬念地”创下了9,000万人民币的票房纪录。一则令笔者感到讶异、近乎恐怖的材料显示,《色·戒》大陆首映,李安携汤唯、王力宏显身之时,据称观众起立,长时间鼓掌,同时高呼“李安万万岁”!① 与此同时,对影片的激愤、铿锵的讨伐之声——《中国已然站着,李安他们依然跪着》(黄纪苏)、《〈色·戒〉给汉奸整容》(刘建平)亦潮汐涌动。如果说,围绕着《色·戒》,关于李安,主流媒体上出现率最高的赞誉是“华人之光”,那么,讨伐《色·戒》的主旨,则是“华人之耻”。至此,《色·戒》一片已超出了一位导演、一部影片、一场流行文化的狂欢,而成了整个华语世界的触目的社会奇观,甚或,构成了贯穿并溢出了港澳台地区的“李安《色戒》现象”。 当然,《色·戒》在华语地区的大胜,无疑联系着它的两个版本:海外版157分钟,中国大陆版148分钟,其间的9分钟“时差”。鲜血淋漓的暴力场景与众说纷纭的色情场景于消失的9分钟里姑隐其形。然而,这并非仅指“剪刀手李安”自己履行了电影审查功能,简单地删除了暴力、色情,而是李安为中国大陆这一超大的电影市场剪辑了一部《色·戒》“洁本”。这同一部电影的不同版本(事实上,在全球市场上,《色·戒》不止两个版本),却在华语地区再度搅动起观众的“禁片情结”。几分愤懑、若干悲愤、些许挫败和巨大的窥视欲望,相反助推了《色·戒》的票房盛宴。 《色·戒》:解读或曰接受的诸般路径 就一部影片而言,《色·戒》的影像富丽、华美,故事细腻、缜密。李安将晚期张爱玲的一个不无破绽的故事、一部江郎才尽之后的短篇小说推演得滴水不漏。用中国台湾学者张小虹的说法,便是李安“打开了张爱玲文字的皱褶”。李安将这部两万余字的小说变为一幕电影版的、充满“杀气”的心理剧。好莱坞的国际主创阵容组合,共同完成了一部华丽的后现代黑色电影。一部柔焦中的黑色电影。阴影幢幢,刀光谍影,同时是软玉温香,美轮美奂。若说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肯定了影片的艺术与审美价值,那么远为有力的认可,则是全球化时代惟一强势的度量标准:影片所获取的金元数/票房。 相对于《色·戒》所带动的国际电影热点,尤其是近乎匪夷所思的华语地区的热映奇观,《色·戒》就其文本构成而言,可以说是一部相当简单的影片。我们或许可以如此概括张爱玲的小说:业余女间谍尝试色诱老谋深算、嗜血成性的汉奸头子,却最终为色所诱(为情所动?),功败垂成。引申一步,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忠奸易位的故事。由忠、奸之辨,则春秋大义;《色·戒》、张爱玲或李安便不复简单地喻示着国家、民族,身份/认同,忠诚与叛卖,而且是关于叛卖的叛卖。解读/接受路径之一。 而就影片“单纯”的叙事层面而言,这是一个关于“扮演”的故事,“戏梦人生”或“戏假情真”。似乎应合了美国作家小库特·冯尼格的名言:“我们迟早会成为我们乔装改扮的那个人,所以我们在乔装改扮的时候务必要分外小心”。经由这一路径、也是这一路径尽头的交叉、蜿蜒之处,引出影片的又一重阐释或接受可能:如果说,舞台的对面是现实,表演的反义是真相,那么,如何理解假戏间的“真情”,如何界说“遭遇真实”的时刻,便引申出对《色·戒》天壤之别的接受、理解。当王佳芝凄凄惶惶、身心俱溃地吐出了:“快走,你快走”(大陆版的“走,走吧”),那一时刻,是怎样的陷落?——一个演员跌破了表演/真实间的脆弱而微妙的薄幕,落入了角色的陷阱之中?还是为表演、假面所充满的伪善的生命颓然坍塌,真实瞬间裸露;人,于不期然间遭遇了真我,体认真爱——“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不乏华语影评选取后者以为阐释路径。这一路径悄然地漂离了国族政治,移往别一处古老的驿站:人性/异化,个人/历史。背叛或迷失的时刻,便成为警醒,成为人性战胜政治的异化时刻,成为生命中“亮出你真正的身份证”的那一瞬。类似解读载着阐释者驶入李安缠绵的电影,同时漂移于张爱玲那世故练达、莞尔苍凉的世界。但无论是李安还是张爱玲,这一时刻并未带来获救或重生,相反是彻底的毁灭和死亡。 意义的歧路,也是李安与张爱玲问的歧路。李安填充了张爱玲、也改写了张爱玲,尽管李安深知:“影片有关占领和被占领”,② 关于意志、心智或心计、与身体的较量。因此,李安所设计的性爱场景才充满了S/M(施虐/受虐),“就像《卧虎藏龙》中的武打场面”。③ 在张爱玲小说中,惊觉到爱的王佳芝,是惟一的落败者。当她放走了易先生,却即刻被易先生反手逮捕、下令杀害在暗夜里。小说的结局,易先生下令处死王佳芝,神色恍惚、却面带“三分春色”地回到家中,致使马太太猜度他莫非与王佳芝初次“得手”。而易先生的内心独白则是:“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情感都不相干了,只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④ 在张爱玲那里,这份对落败者的书写并不携带怜悯或自怜;因为张爱玲以其透彻深知:“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⑤。而在李安的影片中,如同武侠片打斗场景般的“床戏”,则在肉体的纠缠和较量里,让这对男女双双落败。尽管“他比谁都明白戏假情真”,但王佳芝的精彩“表演”——一曲《四季歌》之后,两手相握、四目相对,是易先生,眼中泪光闪烁。尽管是易先生快速签署了死刑令,但彼时彼地,他显然只是诡秘而阴险的张秘书——非人的权力/监视网络的肉身出演——面前的一具傀儡,他几乎仓皇地否认钻戒的“出处”,似要绝望无助地洗脱这份危险的关系,在具有赦免效力的剧情中,处死王佳芝成了他自救所必需的代价。因此,影片的结局,是他游魂般地回到家中,在时钟指向生死大限的时刻,易先生于情人旧时居室内失神地抚着洁白的床单,光影浮动,黑暗一再遮没了他再度泪光隐现的双眼。至此,李安将张爱玲的故事托举到人性抚慰的“高度”:个人,是历史人质。审判历史,同时赦免个人。但赦免了“个人”的历史,是一具空壳?一处悬浮舞台?或者,只是一张轻薄的景片?当身体,或身体所铭写的微观政治将故事——一个血雨腥风的大时代的故事,李安所谓的“非常勇敢、爱国,具有男子气概”的女人的故事,“大历史背景下她个人的行为——好比一小滴水落下,却掀起巨大的波浪”⑥ 的故事,带离历史与现实的政治角力场,成就的却是别一份文化政治的实践。尽管这一文化政治定位或许只是某种政治潜意识的显影或源自一份商业敏感。此亦为解读路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