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1957)是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黄金时代的巅峰之作,也是他所有影片中国际影响最大的一部。杰西·卡林(Jessie Carlin)曾把伯格曼20世纪50年代的电影称为“伟大的福音书”,其典型的代表作就是《野草莓》。这部影片拍摄于1957年7月至8月之间,公映于同年12月。1958年6月,《野草莓》在柏林电影节上荣获了金熊奖——世界上第二部获得此项殊荣的影片,同时该片还在意大利、挪威、丹麦和美国获得了同级奖项,并被电影界公认为伯格曼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罗宾·伍德(Robin Wood)在书中这样写道:“《野草莓》是最受大家赞美的创作”,①“似乎一经诞生就注定了再也没有任何作品能与之媲美,它是一部无可与之挑战的杰作。”②《野草莓》能够获得如此赞誉不仅在于它具有优美的画面设计、严整的情节安排和出色的人物表现,更在于它能通过梦境流畅地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结合起来,将现实与梦的距离拉近,以追逐自知的旅行为线,以梦为解析自我的媒介,在美的形式中道出情感的召唤,警醒人们认识自己,寻求人类伟大的福音。本文仅从片中的梦情节入手,品评《野草莓》之美。 “电影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特殊的具有强制性的美学体验,我们可以把它视作为一种幻觉的形式,类似于人们白日梦和梦的体验。”③如伯格曼所言“没有任何艺术手段能如此像电影一样表达梦的特质。当电影院的灯光被熄灭,白色闪光的屏幕向我们打开……我们被抛进事件之中——我们成了梦的参与者。”④不过,普通的梦与电影的梦是不同的,现实中我们不能直接体验彼此的梦,只能间接地通过彼此倾诉体验它们,而在电影里我们可以共赏同一个梦。电影本身就像是白日梦,而以梦情节著称的《野草莓》则可以称之为“梦中之梦”。 人这一生中几乎1/3的时间是在梦和梦想曲中度过的,同样的时间在梦里比在现实中显得更久远,⑤有人说梦是通往潜意识的一条秘密通道,人透过对梦的分析可以窥见自己心灵的内部、探究潜意识中的欲望和冲突,如此梦成了人生的启示录。伯格曼用艺术的形式诠释了这种关于梦的界说,借助梦来完成自知是《野草莓》最吸引人眼球的地方。《野草莓》里,梦情节占据了整部影片的1/3,而梦与现实之间的平衡发展则成就了《野草莓》在国际影坛上的辉煌。 发起伊萨克“大马士革之旅”⑥的力量是梦,梦仿佛是传递人心灵信息的密码,伊萨克在尝试通过对梦的解析来寻找自己潜意识里的东西,而我们也在通过伊萨克的梦窥视着他心灵波澜的点点滴滴,伊萨克借助“梦”认识自己,我们借助“梦”了解伊萨克。影片以伊萨克的梦开始,梦魇是大马士革之旅的发端,之后在向着南方的旅行中偶发事件让伊萨克的心灵掀起了波澜,他不断被夜梦和白日梦所侵扰,梦记录了他精神里的微妙变化,“我的内心在我的梦中映照出来,我可以像用镜子刮脸一样来利用我的梦境,看看我在做什么。”⑦梦的进程就像是伊萨克自知的进程,步步深入,渐渐明朗,直至影片结尾时伊萨克回归的天堂家园。旅行之前伊萨克做的是噩梦,旅行之后伊萨克做的是美梦,旅途前半程伊萨克做了一个怀旧的梦,旅途后半程伊萨克做了一个面临审判的噩梦,整个梦的进程是这样的:梦魇/噩梦、乡愁/怀旧的梦、梦魇/噩梦、乡愁/怀旧的美梦,如表1。第一个梦魇以天启的形式警醒伊萨克必须认识自我;而梦魇带来的模糊的不安感和恐惧感又在玛丽安直率话语的刺激下迫使伊萨克进入了反思和自知的过程,怀旧的梦便是表征;接着,途中一系列偶发事件继续敲击着伊萨克混乱的心灵,第二次梦魇将伊萨克送上了审判席,赤裸地让他与自我对峙;最后,伊萨克借梦看清了自己,他决定改变自己、敞开自己,努力尝试与他人建立情感的联系,最终获得了内心的宁静,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因寻得了灵魂的皈依而收获了潜意识里的安宁。
一 死亡的梦魇 开场五分钟的梦境场景是伯格曼电影中最著名的一段,也是伊萨克大马士革之旅的发端。梦在鲜明的黑与白中展开,梦里一系列象征死亡的符号让伊萨克产生了对遗失之物的深刻意识。 伊萨克穿着正式的授勋装束,孤单单一个人在斯德哥尔摩的旧城里迷了路,城市街头上一片死寂,除了伊萨克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见。“寂静是绝对的,我的脚步声几乎是不安地在周围建筑物的墙壁间回响。我感到很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⑧伊萨克走到一个钟表眼镜店的招牌下,抬头望着没有指针的大表,空白的表盘下有一双带着眼镜的大眼睛,其中左边的那只是破损的(如图1)。伊萨克掏出了自己的表,不料自己的表盘上同样没有指针,他无法知道准确的时间,一股莫名的恐慌加速了伊萨克的心跳(此刻我们在背景声音里只能听见伊萨克的心跳)。强烈的阳光炙烤在伊萨克的脸上,他急促地躲进了大钟的阴影里,再次望着空白的表盘,恐惧感油然而生。伊萨克不安地在没有尽头的街道上行走,找不到一个同伴。顷刻间,他看到街角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黑衣人,他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可怕的一幕出现了:那人有一张可怕的脸(如图2),片刻间像刺穿了的气球一样崩溃在脚下的一摊黑色液体中。这时,教堂的钟声响起,两匹黑马拉着一辆灵车缓缓走来,走过拐角处车轮被路灯卡住,一个轮子松动了冲伊萨克滚来,撞在了他身后的墙上。巨大的灵车在三个轮子上摇摇晃晃,突然,棺材摔了下来,落到了伊萨克身旁的地上,灵车则像得救了一样奔驰而去。伊萨克立在那里,看见从摔开了的棺材中伸出一只手来,好奇心驱使他走近棺材,他俯下身来,死人的手突然抓住了伊萨克的手,伊萨克拼命地挣扎着,死尸慢慢从棺材里探出身来,伊萨克看到死尸就是他自己。 这一段梦魇中出现了一连串灾难的前兆:首先,荒废的街道背景、用木板钉起的窗和远处教堂两边的死树都表现了伊萨克的精神境遇;没有指针的表暗示了他“不再拥有时间”,象征着生命的完结;时钟下方那只受了伤的眼睛表示伊萨克是独眼的或者说是精神上的近视,这里的象征对应着第二个梦魇中的情景——伊萨克被要求对显微镜下的标本做鉴定,但他只能在这大的光学眼镜下看到自己的一只眼;黑衣人就是伊萨克梦中的自我,那张紧皱着嘴和眼的脸很像胎儿的脸,代表着伊萨克情感上还停留在未发展的起步阶段;最后,黑的灵柩车对应着伊萨克的老黑车,一具装有他自己尸体的棺材倒在伊萨克面前,尸体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们一起作用,一个努力逃脱,一个拒绝放手,两个伊萨克的脸开始融合,伊萨克模糊在生与死之间。梦魇从赤裸地展示伊萨克与他人的隔绝开始,让伊萨克一次又一次直面死亡的到来。空白的表面告诉他时间不再容易;残破的眼睛告诉他自己看的能力也是有缺陷的;黑衣人的脸被视作伊萨克的真实,向世界暴露了温和外表底下的严酷表情;高楼让伊萨克变得渺小,他不自由地被监禁在贫瘠的城市当中。梦魇的结尾处,伊萨克与尸体的眼神相遇,棺材里的尸体拒绝死亡,我们不确定是伊萨克想把尸体拽出来还尸体想把伊萨克拉进去,死亡的恐惧与渴望在这里混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