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可夫斯基(1932-1986)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电影导演之一,但是学界对他在电影理论领域的地位并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他的《雕刻时光》一书更多的只是被视为其电影创作经验的总结。而在我看来,《雕刻时光》恒久弥新的恰是那些感性文字背后深广的理论蕴藏。在《雕刻时光》中,塔氏几乎论及了电影理论所涵盖的所有论题,诸如电影本体、电影语言、电影作者、电影诗学、电影与观众、商业电影与艺术电影等等。对于在他之前或同时出现的重要的电影理论流派,比如蒙太奇理论、场面调度理论、诗电影理论、作者电影理论,甚至符号学和现象学理论,也均有涉及。他还根据自己的理论标尺,对电影史上一些重要的导演和影片进行了独到的点评。这些都可以视为塔氏电影理论的成就。 无需著作等身,仅凭《雕刻时光》,塔氏就足以跻身世界一流的电影理论大师之列。《雕刻时光》体大思精,本文不可能论及其理论成就的全部,只能择要阐释其理论体系中最为核心的几个方面,试图在新的语境下对这一经典电影理论文本做出个人化读解。 一、电影本体的诗意概括 1911年意大利人卡努杜将电影命名为“第七艺术”时,他没有给这样的命名以更多的理由,稍后的德国人闵斯特堡和阿恩海姆曾从视知觉的生理和心理的角度考察过电影作为艺术的可能,以法国人巴赞为代表的写实主义理论家则从摄影影像本体的角度展开对电影的本体探讨,电影是物质现实的复原这一命题使得电影本体的探讨暂告一段落。 从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电影理论家们开始悬置对电影本体的追问,电影理论的主流转向以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为基础的形式研究。塔可夫斯基恰值此时投身电影,作为刚刚从前苏联国立电影学院毕业的科班出身的电影导演,他不从流俗,依然固执地追问“电影是什么”这一永远没有答案的终极问题。 在对电影进行本体论探讨的时候,塔可夫斯基选择了从对于一般艺术的本体追问出发。什么是艺术?塔氏有一句诗意的概括:“艺术——理想的思慕。”由此生发,他全方位地界定了其艺术观。 塔可夫斯基强调电影是科技文明的产物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正好回归到电影本体探讨的逻辑起点,他认为作为科技文明产物的电影呼应了人类增加对真实时间掌握的能力的需求,电影的诞生使得人类表达生命中的某一特定领域的原始需求成为可能,于此我们可以联想到巴赞在论述电影本体时所说的“木乃伊情结”,巴赞强调了人类保留自身躯体的“木乃伊情结”,而塔氏则强调了人类掌握“真实时间”的原始需求。 时间之于电影在塔氏眼里有着无与伦比的本体论价值。他认为历史和进化都不是时间,时间是一种状态,是人类灵魂元神存活的和人类良知存在的场所。生命中的某一特定的领域的意义至今仍未在其他的艺术种类中得到表达,是“电影使得人类首度发现留取时间印记的方法:人类得到了真实时间的铸型,时间一旦被发现、记录下来,便可被长期(理论上来说,永远)保存在金属盒中”,“时间,复印子它的真实形式和宣言中:此乃电影作为艺术的卓越理念”。 尽管巴赞和塔可夫斯基都认为电影的诞生是为了表达生命中的某一“特定领域”,但是对这一特定领域所指的不同理解却导致了他们各自对电影本体的不同看法。巴赞所谓“木乃伊情结”指向摄影影像本体,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摄影(照相)艺术和电影艺术的差别;塔氏所说留取“真实时间”铸型的需求指向“雕刻时光”,他说: 我们可以将它定义为雕刻时光。如同一位雕塑家面对一块大理石,内心中成品的形象栩栩如生,他一片片地凿除不属于它的部分……电影创作者,也正是如此:从庞大、坚实的生活事件所组成的“大块时光”中,将他不需要的部分切除、抛弃,只留下成品的组成元素,确保影像完整性之元素。 这段定义是塔可夫斯基电影诗学的核心内容。塔可夫斯基于此显示出自己对电影艺术的整体把握能力。一方面,他强调电影不是一种“综合艺术”,而是摆脱其他艺术门类,具有独立审美特质的影像艺术。他认为,电影是“综合艺术”的流行看法其实否定了电影的艺术地位。在《雕刻时光》中,他对电影与文学、音乐、戏剧、绘画、建筑等传统艺术进行了多方对比,认为电影恰恰是从与其他艺术门类的对比关系中凸现其特质,并最终确立其本体论意义的。 另一方面,塔氏强调时间是电影艺术的决定因素,反对爱森斯坦关于蒙太奇是电影艺术基础的理论。他认为“蒙太奇电影”的理念“与电影的本质格格不入”,爱森斯坦“那种电影是纯然有害”,因为蒙太奇电影向观众呈现拼图和谜语,让他们解读符号,并以讽喻为乐,一再以其知识经验为诉求。塔氏对爱森斯坦蒙太奇电影的“内在强制性”以及“思想的专制化”的批判,与巴赞写实主义电影理论中“蒙太奇应该禁止”的看法遥相呼应,共同动摇了蒙太奇学派对电影理论的统治地位。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倾向于把塔氏的理论纳入“诗电影”之列,但是细读他在《雕刻时光》中的论述,我们发现,他所崇尚的电影中的诗意,与人们惯常所了解的自爱森斯坦以来的苏俄“诗意电影”的概念,有着巨大的差异。他认为传统的苏联“诗意电影”矫揉造作,其影像脱离了现实的写实生活和具体的事物,诞生了象征和讽喻等与电影的自然影像毫不相干的花样,因此他特别讨厌“诗意电影”的虚假和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