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平:今天非常难得请到几位中国电影史研究的重要学者,一起讨论中国电影史学研究的问题。应该说,中国电影史越来越成为青年电影学子研究的热门,至少在人数上比研究电影理论的多。而且,近三年来,电影史书籍的出版也占了电影类研究书籍的大半江山。这其中当然不乏让人兴奋的洞见以及填补空白的研究成果。但是,对比电影专业史之外的史学研究,电影史研究的思路与观念就显得因循老实得多。而要在目前现有的电影史研究传统和范式中取得更大的突破,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甚至觉得,目前的研究思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对问题的选择,对新史料的理解和挖掘以及历史写作的风格和态度。之前给各位传去的谈话提纲,只是我的一个简单思路,在中国电影史研究方面,各位老师一定有更多的心得。 中国电影史观:宏观与微观 陈山:我先抛砖引玉。我主要关注的还是中国电影史的史学研究问题。就中国电影史的学科性质来说,正如李少白老师早在80年代就已明确指出的,它兼具电影学和历史学的双重特性,但其史学特性往往被忽视。这几年,虽然优秀的学术成果屡见不鲜,但面对中国电影史研究的总体现状,我比较忧虑的还是它的学术品位的缺失。我刚才还在书店买了两本有关的书籍,翻阅后总觉得学术性不强。中国电影史研究的论著,能够进入史学研究领域的核心或前沿的专业性成果,被学术界读书界同仁普遍认可或强烈关注的尚不多见。 问题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存在两大问题,一个是学术品格问题,一个是学术规范问题。就学术品格来说,在治学的路子上,存在着三个问题:一个是走“翻案史学”的路,就是在原有的史学研究框架内做翻案文章。你以前肯定的,我就加以否定,对以前的电影史“重”新“读”写一遍,描述的还是一部影坛斗争史,仍是将电影和电影人划分了对立阵营,不过相互的位置作了对调,“敌”“我”的关系也换成了“传统”与“现代”、“革新”与“被革新”的对立关系或“代”的置换过程,根本的史学观念和史学立场没有改变。第二是走“阐释史学”的路子,着力于用中国电影史学以外的西方时髦的流行理论来强行阐释非西方世界的中国电影,乐此不疲地玩弄语词游戏。在学术上,无非用中国电影史的历史现象作为个案来证明流行于西方学院的理论的正确性,一哄而起一哄而散,觉今是而昨非。第三是“圈地史学”的路子,但还是在原有的史学研究范畴内画圈。 就学术规范而言,这几年中国电影史的队伍发展得比较快,许多著名高校也将电影史研究列入了专业教育体系中,这大大改变了中国电影史专业队伍的结构和成分,提高中国电影史研究的整体学术品位。但在学术规范上确也存在一些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以论代史,没弄清电影理论和电影史学研究在专业上的区分。在电影史学领域,“史”是本体,“论”是工具,决不能举孤证发空论以代史。电影史的呈现方式不是电影终极理念的抽象的自逻辑系统,历史的丰富面、历史的大量的细节必须在史学论著作中具体而准确地表达出来,这是史学研究所规范的学术特质。还有一个问题是以评带史,这是历史学表述的方法问题,史学论著有它自己的品性和文体,这与写电影评论注重价值判断和评估、以观点直接带动例证、理论观点阐述的成分和比重远远超过史料的考释的方式是有明显差异的。 我觉得这些问题的本质是中国电影史研究的学术自主性和原创性的问题。史学建树同样需要原创性智慧。在研究中外电影史学的基础上如何建立中国电影史学的学说和专业体系,是一个迫切而重要的问题。我们要有自己独特的历史研究方法,有我们自己原创的史学观念和学术体系。理论意识开放的目的是为了壮大自身,绝不是在事实上去成为西方学院派的附庸。这是我们在教学和研究中一直想解决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学术品格和学术规范的问题。 钟大丰:我觉得一个国家或者一个阶段电影史研究的方法、关注问题是和生存环境分不开的。这几年电影史研究在整个中国电影研究当中占有比较重要地位的背景,客观地说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史学研究进入高校教学体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美国、欧洲现代电影理论的提出也是在电影研究进入学术机构的过程中完成的。在这个过程当中,学术机构对于研究成果的期待和评价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研究的现状。另一方面,对电影史的关注是由于2005年的中国电影百年的纪念活动。在这个纪念活动的前提下,一些机构资助和规划了一些研究项目,使得历史研究的著作能够有一个比较大规模的发展。第三方面,也是跟高校学术机构化相联系的,即电影专业成为众多综合性高校的学科,而电影史教学又是教学当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且电影史对于许多新开设这一学科的高校来讲,是一名刚从其他专业转教电影的教师比较容易切入的领域。他可以结合、利用的文学史等方面的知识拓展一个新的研究空间。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一些我们大家都看到的问题,比如刚才陈老师说的三个现象。像小篇幅的通史写作形态,这很大程度上是电影史课程教学的需要造成的结果。学校的学术评价、教师职称的评定都需要一定的著作和教材量,所以即使本校或者本地区相对水平较低的教材,仍然能够有市场,仍然能够有资助,所以出现大量的重复性的写作。 而且,中国电影史的真正活跃是在80年代后开始的。经过这二十几年,我们看到一些非常有成效的史学研究成果,但是从整体上来讲,人们对史学的关照仍然是把宏观史学作为衡量一个史学家、史学学术成果的标志,这导致大量雷同重复性的著作出现。包括在断代史研究当中,仍然基本采用的是宏观史学的方法,这点我觉得可能是现在中国电影史研究需要引起关注的一个比较重要的方面。没有扎实的微观研究作基础,过分地强调史学观念上的更新,在很大程度上为陈老师刚才所说的翻案史学和阐释史学的泛滥提供了学术机制上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