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今年第2期头条发表李陀等人有关电影《三峡好人》的长篇座谈记录,读罢一个疑问总在脑际:《三峡好人》有那么好吗?是他们谈得过了头,还是我的脑子跟不上?因为他们之所谈和我在影片中之所见出入太大。带着这个问题,我上街买碟重新再看,看罢我还是没法抹掉第一次看影片之所见。平心而论,相对于那些靠装神弄鬼且不惜出卖基本道德底线来获取票房的大片,《三峡好人》的确是够好了,至少它关注了现实民生,并守护了善,但遗憾的是这种关注被草率和肤浅断送了。在该座谈会上,导演贾樟柯本人非常诚实地谈到了该影片的急就性:“我去的时候是想拍纪录片,但是最后改为故事片的时候我非常着急,给我剧本的时间并不长,……。”以一种急就的方式完成一个“史诗性”的、“深描写实主义” (汪晖)的、“故里现实主义”(李陀)的、给人以“19世纪的感动”(西川)的、有“许多诗意”(欧阳江河)的作品吗?我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影片给我的也离座谈者之所言相去太远。 诗人西川敏感到影片在告诉我们一些关于故里的事情。 “这个故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个噪音都是故里,每一句骂人的话都是故里。”的确,影片细致地展现了一个正在被拆迁的故里,它的被拆迁状态(废墟状态)触目惊心,但我总觉得这个被拆迁的故里缺少点什么?缺少什么呢?所谓故里即“某人在此出生并从小生活在此的地方”。影片中的这个地方即“三峡”,具体而言指奉节一带。影片中的故里缺少那在此出生并从小生活在此的“某人”。也许,你可以说,韩三明的妻子和那些本地船工、拆迁工就是这个“某人”,但他们与故里的关系,尤其是与正在被拆迁的故里的关系在影片中空缺(故事的两个主人公都是外乡人)。一个没有“故里人”在其中的“故里”乃是一个没有灵魂、没有血肉、没有疼痛、没有历史、也没有现实的“风景” (影片中“故里”就不时向“风景”漂移),最多是一些没有切实所指的“空洞符号” (比如废墟)。作为“风景”与“空洞符号”的故里(三峡)乃是影片给我的故里,一个缺乏故里人之切身性的故里。至于西川谈到的故里则更像是诗人心里的故里,一个在浪漫主义的诗歌传统中虚构的、超历史的、类型化的、安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可以但也没有什么可以的故里。影片中的夔门、江水、云彩、噪音、骂人的话等等在诗人心中唤起的是这个故里,他又把这个故里安在了影片中的三峡。所谓“诗意”便由此而来。 汪晖认为影片的中心主题是“变化”,是大规模的、集体性的变迁。“各种各样的叙事要素围绕着变化而展开,故里正在消失,婚姻、邻里、亲朋的关系也在变异。”因其对社会变迁的展示和对这个世界变迁的思考,影片具有了“史诗的味道”。汪晖的分析与西川的说法一样有启示性,但也有些过头和失当。影片的确展示了变迁,但并没有揭示、暗示这种变迁的意义,即缺乏对特定的社会性变迁的独到理解与思考。汪晖就该影片所说的大规模的、集体性的、社会性的变迁显然指的是“三峡移民事件”。此一事件的确给巨大的人群带来了摧毁性的变化,因此,就此一事件来叙述大规模的、集体性的、社会性的变迁乃是影片获得史诗性的前提。但遗憾的是影片并没有真正进入这一事件,换句话说,影片没有写这一事件中移民的命运,移民只是一个背景,影片的主人公在此事件之外。如果说影片的主题是变化,那也只是与三峡移民没有直接关系的变化,因此是没有多大社会历史性意义的变化,比如影片中夫妻关系的变化(这种变化的背景完全可以放在任何一个地方)。至于作为背景的拆迁废墟所暗示的变化因与移民之具体命运缺乏关联而成为空洞的符号。其实,正是由于缺乏对三峡移民事件给移民带来的变化的深入了解,以及对这一现实事件之历史意义的独到思考,致使编剧者诚实地选择了“由外观看”而不是“由内揭示”的策略,这就在根本上放弃了史诗性的可能。对此,编剧贾樟柯说得很清楚:“在做的时候我跟副导演一起商量,我说我们要做一个这样的电影,因为我们是外来人,我们不可能像生活在当地的真的经受剧变的人民了解这个地方,我们以一个外来者的角度写这个地区。” 以一个外来者的角度写这个地区就注定了只能写这个地区表面的变化。三峡移民事件给移民带来的最为根本的变化是什么呢?是移民与故里的彻底分离。那曾经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骤然之间就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摩托仔指着江面说自己的家就被淹没在水底;旅店老板住进了桥洞;色衰的暗娼弃家只身前往广州;因公伤残的工人没有社会保障且只得服从大局迁往广东;活蹦乱跳的小马哥转眼间成了埋在拆迁废墟中的手机铃声;在拆迁中谋生的农民被迫离乡背井去远方找活路……。这些白描式的镜头多少表达了底层民众在这一重大事件中的彷徨、无助与无奈,但仅仅是“表皮的略过”,与三峡事件有关的现实深度也就停留于此,最后镜头又含混地指向了人生的荒诞与无常:一个划空而过的飞碟,一座纪念塔冲上云霄,一个人在空中走钢丝。“带着摄影机闯入这座即将消失的城市,看拆毁、爆炸、坍塌,在喧嚣的噪音和飞舞的尘土中”,作为一个外来的旁观者,编剧感觉到并刻意想表达的是“即使在如此绝望的地方,生命本身都会绽放灿烂的颜色。”这种诗性信念我们非常熟悉,但如果根本就没有深入“如此绝望的地方”,所谓生命“绽放灿烂的颜色”也只能是空洞的虚构,这就是《三峡好人》的故里诗意。 故里从来就被故里人相信是“自己的”地方,但在此移民事件中,故里断然成了“别人的”地方,故里人被命令放弃自己的地方。命令的不可抗拒性揭示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故里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因为自己没有主宰、保护它的权利。故里只是一个暂时被恩赐又随时可以被收回的地方,这才是故里人忘记了的生存真实与历史命运。所谓变化不就是这一不变命运的凸显与轮回吗?就此而言,那变化中的不变者才是变化的根源与命运,而对此命运的思考才具有史诗的力量。史诗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它既是描绘社会历史性变化的“史”,更是启示人思考变化之根由的“诗”。《山峡好人》既没有深入描绘社会历史性变化,也没有启示人思考变化的根由,因此,谓之“史诗”就有些离谱了。 影片的现实主义品格是座谈者一致推崇的,对此,我基本赞同,但也有所保留。影片关注现实的意向与善的情怀非常珍贵,尤其是在“大片”逃离现实、背弃良知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不过,影片给出的现实还缺乏足够的艺术力量,因为它没有成为启示观众深入理解现实的符号。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作品中的现实都是符号性的,它表达着作者对现实的理解,也开启着观众对现实的理解。那种用“复杂性”、“模糊性”、“暧昧性”等等说法来搪塞在现实理解上的无能是不可取的。任何严肃的艺术都是理解现实和解释现实的方式,这也是艺术存在的根由之一。现实是一团乱麻,艺术是揭示其内在秩序的方式而不是进一步扭麻花的游戏;现实是一团浑水,艺术是将其澄明的方式而不是进一步搅浑水的把戏;现实有多种意义,艺术要捕捉那揭示真相的意义而不是真假不分照单全收。因此,现实主义的核心是对现实的理解和解释,尽管这种理解和解释暗藏在对特定现实的虚构与描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