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的导演提供了读解自己影片的钥匙,坚持这是一部“持集中的神话学观点”的影片。安德烈·兹维亚金采夫坚决反对其他人的、哪怕是影片编剧的说明。换言之——反对阐释。苏珊·桑塔格① 曾在其著名文集《反对阐释》中明确提出,奥妙的评论概念,“探寻意义”——有心或无心地从艺术作品中读解出来的意义,导致的结果如果不是研究客体在主观陈述中消失,就是结构解体,即艺术整体性的受损(甚或瓦解),更别提意义。一言以蔽之,导演暗示在对《回归》评论时应采用非传统的批评方法论,也许可以说,是一种具有“集中的神话学观点”的“新批评”。兹维亚金采夫的所指,总体而言很明确,尽管措辞并不特别明晰。 作者惟恐大家可能从社会的或者——但愿不要如此——日常生活的角度读解本片。这种担心不无道理。在所有新闻发布会上最常见的问题是:父亲瞒着儿子们偷偷从树林里挖出来、藏在船上的箱子里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黑匣子”让大家心神不安,仿佛如果我们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不仅能弄清这个粗犷神秘的父亲是何方神圣,而且还能获得真理。偶见这样的揣测:导演是不是特意设下一个小圈套来撩拨评论家们?中了圈套的庸人自扰,揣测着箱子里可能装着什么,父亲是什么人——也许是在逃的“俄罗斯新贵”,也许曾经是囚犯,将赃物埋藏在拉多加湖畔的森林里。我提一个自己的想法:箱子是塔尔科夫斯基的父亲② 的诗歌《白昼》中——这首诗促使儿子塔尔科夫斯基产生《镜子》(1975)一片的构思——宝藏的物质化:“石头躺在茉莉花旁,宝藏在这块石头底下。父亲站在小路上。白昼,白昼。”这种猜测并不显得十分荒谬,如果考虑到在兹维亚金采夫的影片中,正如家具之于房间,到处陈设着标志性的事物,贯穿着效仿塔尔科夫斯基的象征性的情节。《回归》——是一个记忆错觉③ 区,包括其片名。但兹维亚金采夫的导演策略正是基于这一效果建立的。 记忆错觉区 原来,对每个人都至少经历过一次的这种奇异状态有一个科学假说。记忆错觉——意识的瞬间停顿。如果可以刻意引起,就像电影里发生的那样,那就类似于人为操纵了。这个术语本身颇令人怀疑,人们通常对它采取戒备态度。而我则认为,所有艺术家——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操纵者。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采用方式——这才是问题所在。 在进入记忆错觉区前,不妨先注意一个细节(我直到第二次观影才看清),对于理解影片的内部结构、异乎寻常的气氛非常重要。早在第一段,伊凡终究没敢从塔上跳下来,伙伴们嘲笑他胆小懦弱,扔下他跑开了,此时摄影机沿着防波堤追随他们,从侧面视角看见一条没在水里的船,船头的缆绳破破烂烂。影片结尾时小船无缘无故脱离湖岸,载着父亲的尸体和他的秘密沉入湖底,几乎一模一样地重复了这个船和缆绳的镜头。而在开头,破烂的缆绳被暗流搅动,无声地旋转,令人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直到事后我们回想起希区柯克的《绳索》,才明白他对这位处女作导演的影响之深。 船的镜头刚刚印在视网膜上,就在紧随其后的感想情节中模糊消失,感想情节的高潮是手夹香烟淡金发的母亲的镜头。母亲半侧身站在门口,对打闹的儿子们说:“安静点!父亲在睡觉!”(她的语调让人想起《镜子》,在著名的村子着火那一幕中母亲的话:“别叫!着火了。”)透过半掩的门,我们看见一个男人躺在铺着考究的银灰色绸缎被褥的床上。昏暗的光线从左边高高的窗口射进来。用固定摄影机拍摄的正面镜头并无特别之处。只不过我们不知何时在哪里曾经看过类似的场景。这种感觉随后再度出现。一个老太太疲惫地将双手搁在没有桌布的木桌面上。在这即将举行家宴的略显空旷的场景里,汇集了塔尔科夫斯基惯用的手法:刷白的墙,壁炉里的火,古旧的木家具。在《镜子》中甚至有一个类似的女人坐在餐桌旁的场景,出现在伊格纳特回忆童年的情节里。然而与塔尔科夫斯基的关联并不在于镜头内结构,也不在于意义,而是风格手法和情绪的相似——不明原因的深沉的存在主义的忧郁。 兹维亚金采夫在阁楼那场戏也化用了《镜子》,由于12年不见父亲,孩子们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他们开始在美丽如画(太美了!)的杂物间一个又大又旧的箱子里寻找家庭相册。就在他们之中的某人——好像是伊凡——毫无喜悦甚至绝望地说“这是他,就是他”之前,在我们的“神话学的观点”面前显现出——隐约地——大厚本列奥纳多·达芬奇画册的书页。在《镜子》里,从战场归来的父亲恰巧在阿列克谢和姐姐在花园里翻阅列奥纳多画册的时候出现。“文化”碎片撒落在影片空间中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和艺术大师套近乎——导演暗示,住在这套色彩暗淡、古朴的奇怪的混凝土结构房里的家庭,有着文化背景,不难猜测是与外婆有关。她在影片中没有一句对白,只有双手放在桌面的动作。 正如评论所说,对于塔尔科夫斯基经典的引用却有其实,早在《回归》首映后,许多评论家就注意到了。还可以列举出其他不是那么直观的化用。例如,总是十分紧张的主角伊凡,显而易见,导演特别强调的神经过敏让人联想到《伊凡的童年》里年轻的柯利亚·布尔里亚耶夫。然而,在我看来,要宣称兹维亚金采夫是塔尔科夫斯基的继承人,这些——模仿、化用、类似——仍略显不足。不错,这位年轻导演运用了——且非常巧妙——大师的形象和手法。将它们有机地嵌入了自己的世界——一个从根本而言不同于塔尔科夫斯基的世界。这才是兹维亚金采夫的处女作电影的奥秘所在。他回归到了我们所怀念的高雅的风格学——这一点毫无争议。又似乎在向几代观众意识中与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密切相连的价值世界回归。这一点恐怕极富争议。总之,“形似神不似”。但是思想差别——这甚至让人有理由议论《回归》在向塔尔科夫斯基电影中关于父亲的观念暗中挑战——是极深层的密码,要想破解它,就得钻研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