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帝国》三部曲(沃卓斯基兄弟,1999;2003)令观众得以一窥电影视觉维度的数字化扩展并产生全球化的电影词汇“武侠片”(即中国的“剑斗影片”,或者照字面意思解释为“武术影片”——本文中的武侠片既指剑斗片,又指功夫片)的过程。三部曲明显参考了武术片以及亚洲哲学的现实特性,并用时尚领先的创新技术进行包装。影片中,反叛的男主人公最后的献身使他成为一个神圣的殉难者,这是犹太教和基督教共通的对待自我的态度,这种态度对(西方的)世界观也具有重要意义。不过,低估新出现的武侠片全球化数字影像的意义,无视影片对亚洲视觉影响力的感知,则是一种倒退。 本文将探究《黑客帝国》三部曲如何借用武侠片的一些拍片手法,营造一种全球化的视觉风格,最终却为了重新确立强调凭借个人力量拯救世界的好莱坞意识形态而颠覆了它的全球化发展的趋势。文章将对《黑客帝国》三部曲和武侠片的视觉交叉点做比较分析,同时旁及这两种电影艺术“门类”在人物塑造、情节和叙述风格上的相似性。 首先,我必须特别指出一个贯穿全文的词语“亚洲”(Asia)。这个词语包含了许多彼此相关或对立的含义。绝没有一个“Asia”能够在每一个情境下暗示或者明确表达出它所有可能的意思。它有地理、历史、精神、经济、政治、教育、语言以及哲学方面的意义,本文中,“Asia”的意义有限,却包括对这个词语的所有意义而言都共通的两个关键点。其一是佛教或道教的虚幻感,即“自我”非实在的特性。这是《黑客帝国》三部曲中的人物精神解放的源泉。第二点与第一点密切相关,那就是武术,一名习武者或许可以领悟“自我”非实在的特性。《黑客帝国》三部曲正是通过这两点寻求与亚洲产生联系。 《黑客帝国》三部曲可以被解释为关于反抗、献身和人类最终战胜后人类(post-human)的一部技术恐惧/技术喜好并存的反乌托邦式的幻想作品,但是,如果不考虑影片的意识形态霸权,上述对影片的赏析只会流于空泛。我赞同劳拉·巴特利特和托马斯·拜尔斯的观点,他们提出:“《黑客帝国》以后人类为中心,玩弄理论上的后现代主义,却抛弃后人类主观性的构造,复苏新浪漫主义对人文主义主题的描述”①,但是我也认为,影片真正抛弃的是它起先有理由相信的对待“自我”与“现实”之间关系的非西方的态度,真正复苏的是犹太教和基督教共通的对救世主的特性和职责的主张。三部影片围绕一群反叛者展开故事情节,他们发现人类作为机器的动力源,处于无意识的昏迷状态,生活在电脑伪造的现实中。这个伪造的现实即所谓的“矩阵”。这群人反抗机器对他们的奴役,救世主“这个人”(The One)带领少数觉醒的人冲出锡安,去为全人类开拓一个“真实的”世界,但几经战斗却以失败告终。最后,“这个人”的献身使机器释放了那些愿意摆脱奴役的人,让每个人自己选择他的或她的现实。 《黑客帝国》三部曲的情节足以令它置身于一长串“反叛”影片之列,从《佐罗》系列影片(比如1920年弗雷德·尼布洛的影片《佐罗的标记》[Mark of Zorro],1940年由鲁本·马穆利安重拍)之类的早期经典片,史诗片《斯巴达克斯》(斯坦利·库布里克,1960),到《星球大战》(乔治·卢卡斯,1977),再到相对轻松些的科幻作品,比如电视系列片《魔力女战士》(彼得·常,1995)。《黑客帝国》三部曲还置身于阶级、种族论的传统中,重视资本主义/人道主义的“白种人”的价值观念——正如巴特利特和拜尔斯所指出的,《黑客帝国》三部曲“在塑造拯救自己的社会群体的资产阶级的自由化的英雄方面与诸多好莱坞影片有重要的关系”②,这些英雄是典型的白种男人。巴特利特和拜尔斯正确地指出了《黑客帝国》影片中阶级关系的重要性,把它描述为“一个共同生活的革命性团体,试图推翻奴役和剥削平民的暴虐的制度”③,他们同样正确地指出,影片最后舍弃集体斗争,转而依靠“被选中的”“这个人”的个人力量“反叛者的胜利有赖于一种幻想:唯一‘被选中的’、优秀、强有力的领导人的降临。这种幻想与法西斯主义的关系极为密切”④。这位领导人不仅把阶级观念,而且还把种族观念带入“新世界”。贾森·哈斯拉姆质问道:“《黑客帝国》是否真的彻底批判了启蒙的主观性,还是仅仅只复制了占据主导地位的、关于性别和种族的具体的本体论偏见?”⑤。《黑客帝国》描绘了被种族化的人物和布景,比如先知(先由格洛丽亚·福斯特饰演,后由玛丽·艾丽斯饰演)和她的公寓,锡安城和它的“部落”图案,由于这些人物和布景利于扶持一个白种男人,使之成为英雄,并以他为中心,所以不难给哈斯拉姆的问题找出答案,不过这个问题只关乎黑种人和白种人的美洲,遗漏了《黑客帝国》三部曲和亚洲之间的关系。 除了文化的影响,这些种族和阶级问题也是三部曲的核心,它们显现在区分人类特征最基本的地方——身体——之中。照此而论,影片具体表现了人类和非人类、机器、后人类之间的一种竞争。巴特利特和拜尔斯认为,这种竞争“既非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对抗科学社会主义,也非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对抗后人类生化人的社会主义(cyborg socialism)。相反,它浓缩成人类与支配人类主观性的机器之间的斗争”⑥。哈斯拉姆认为,对这部影片恰如其分的解读是“具体分析这部影片影射的东西和非洲裔美国人的画面以及非洲裔美国人的传统,所有这些看似批评了美国的种族主义和白种人的强权,但关于尼奥的主要情节却削弱了这种批评的力度”⑦。对于身体的争论更进一步地削弱了这种批评的力度,因为《黑客帝国》三部曲所展示的身体是虚幻的,它栖居在由头脑创造的世界里,主体可以在这个世界里“觉醒”,因而觉察到他所处的“真正的现实”。这种觉醒表明对物质世界的超越,这种超越又指向精神性。身体一方面是艺术品般的物质的肉体,另一方面则是虚幻的,影片的基本问题正在这里,它一方面以佛教的眼光欣赏所有事物的相互联系,另一方面则强调基督教教义中救世主献身殉难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