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有兄弟俩,兄名刘忆苦,弟叫刘思甜。这既合乎逻辑,又符合国情。“忆苦”和“思甜”一奶同胞,但一定要苦在前,甜在后。这个前后又有一个铁打的规矩——以1949年为界,如果把这个规矩颠倒过来,就要吃苦头。某老工人老贫农上台忆苦思甜,诉了半天苦,竟说的是那界线之后的事。会议的主持者恼羞成怒,诉苦者即成现行。这种故事在今日是饭后茶余的笑谈,在当年可一点也不好玩。人们以为1952年的院系合并取消了心理学,心理疾病从此求医无门。此言大谬。殊不知,风行数十年的忆苦思甜就是绝好的心理疗法。此法的要诀在于比较——或跟本国的过去比,或跟别国的现在比。此种药方普适而长久,唯一的缺点是不能包治百病。不过,我最近发现,如果采用中外古今相结合的比较法,这一缺点将被彻底消灭。这是邵牧君的书——《禁止放映:好莱坞禁片史实录》给我的大启示。 在我以前的印象里,好莱坞拍片子似乎百无禁忌,可以批总统,可以骂政客,可以揭露司法腐败,可以痛斥警察恶行,可以搞软硬情色,可以拍两性激情……总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老美简直自由之极。看了邵先生的书才知道,上帝是公平的,老美原来也难受过——上世纪二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天主教道德联盟、执行局这两个恶婆婆以“海斯法典”为权杖,大施淫威于影业,高扬道德至上;篡改真实为虚假,一味歌功颂德。编导们即使摧眉折腰,仍旧动辄得咎:改编名著、话剧要挨骂,写实主义遭封杀,揭露资本罪恶挨枪毙,社会题材被禁止,谈情说爱不能拥吻,下层粗汉也要举止文雅,不许说“狗娘养的”、“他妈的”一类的话……英雄盖世的八大公司,求为小妇而不得,竟沦为奴颜婢膝之贾桂。看到这里,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种浩荡的快感——忆苦方能思甜,老美当年的苦日子,足以让国人大开眼界,大获平衡,大感宽慰。 邵牧君给我们举了二十多个个案,说明好莱坞当年在性、暴力、政治、名著改编与社会热点题材诸方面受的苦。兹从中各选一例,以便诸位举一反三。 性方面的典型案例首推《安娜·卡列尼娜》。各位可能会奇怪:这不是托尔斯泰的小说吗?写的不是一个追求爱情的贵妇人的故事吗?诸位有所不知,海斯法典是以维护传统道德为己任的,排斥婚外恋情,反对非婚生育,保护家庭完整,而这些都与性有关。恰恰在这些方面,托翁和他的《安娜》都触犯了法典。第一,这是一部表现婚外恋、非法同居和非婚生育的电影。第二,托翁的倾向性——同情敢怒敢爱、反抗传统、追求幸福的安娜;憎恶面目可憎、虚伪乏味的卡列宁(安娜的丈夫),对迫害安娜的旧道德持批判态度。跟执行局打过交道的人,都不会碰这部作品。可好莱坞的制片人戴维·塞尔兹尼克迷信托翁的名气,偏要把这部名著搬上银幕。 执行局主席布里恩是位铁面无私的主儿,对托翁绝不网开一面。“尽可能地压缩不正当爱情行为的‘细节’:不允许长的谈情说爱的场面,不准热烈地接吻,不准在公园里手拉手地散步,不准恋人多谈他们之间的关系(除非是把重点放在违背社会行为规则的消极影响上),不准热情奔放地乱转眼珠子……性关系的具体内容是绝对不能触及的。”另外,还要求“从头到尾让犯罪者一直处于受谴责的地位,造成‘千夫所指’的阵势才算合格。”(《禁止放映:好莱坞禁片史实录》,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272页。以下出自该书的引文只标页码)这是1935年他给该剧编剧下了的指示。 戴维发愁了——既然要表现安娜与渥伦斯基的感情发展,就势必得有一些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既然要表现两个自由恋爱的决心,就得描写他们的私生子。既然要批判伪道德,卡列宁的形象就高大不起来。怎么办?制片方考虑下马,编剧要求中止合同。可是公司花了那么多钱,又非干下去不可。戴维死说活说,留住了原编剧,又请了另一位编剧加盟。一干人花了半年的工夫对这部经典进行了“一次阉割和肢解”(第274页):所有的有助于表现生活复杂性的情节全部删除,嘉宝饰演的安娜成了一个没有责任感的荡妇,渥伦斯基则是一个无赖加花花公子。这对男女从一见钟情到厮混、同居,从私奔、隐逸到公开露面,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舆论的谴责和绅士淑女的白眼。最后,安娜在移情别恋的渥伦斯基面前冲向了迎面开来的火车。而那个迂腐的小官吏卡列宁则成了幸福婚姻与和睦家庭的捍卫者。如此改编的影片,虽然足以把托翁气得再死一次,但确实达到了用高尚的思想教育人的目的。 没有苦,就不知道甜——如果用海斯法典来审查《夜宴》,那么此片不但被禁,而且冯导也要受到停导N年的处分——弑君篡位的皇帝(葛优)把手伸向皇后(章子怡)的酥胸、皇帝为皇后按摩、皇后裸体走向泳池、皇帝与皇后之间关于性的对白,余此等等,在执行局的眼里绝对是淫荡下流、诲淫宣春、败坏世风的东西。中国电影人埋怨审查条例捆住了手脚。看了《安娜》的遭遇,肯定会醍醐灌顶,觉悟到自己原来生活在蜜罐之中。 社会热点问题方面的典型案例是华纳公司拍的《矿山怒火》。这是一部描写美国煤矿工人与资本家斗争的影片。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美国,工人阶级压在社会最底层,受尽公司老板的剥削压迫,胡佛政府对他们的疾苦置若罔闻,工会组织松散无力。有压迫就有反抗,反抗又引来了残酷镇压。威廉·曼彻斯特描述了当时的境况:“1969年,美国总统任命的暴乱行为调查委员会在报告里说,‘在全世界工业国家中,美国工业国工史上流血事件最多,斗争最残酷。’”“那时产业工会中干组织工作的人有不少被害。各州州长出动国民警卫队镇压闹事工人。佐治亚州州长尤金·塔尔梅奇搞了现代战争集中营,专关工人纠察队员。宾夕法尼亚州杜肯镇(典型的煤矿城镇)的煤矿老板一年之内就花了一万七千元买军火,派人往矿工家里扔炸弹。”“在弗立克矿区,公司派出的凶手守在井口,参加工会的矿工一走出来就被枪杀。”美国工会领导人刘易斯发出这样的感叹:“美国的工人像古代的以色列人一样,心里有说不尽的悲哀,他们家里的妇女为死者守灵,为生者的前途放声恸哭。”(《光荣与梦想》,第187~1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