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之际的中国电影“飞地” 2005年,中国电影百年庆。 正是2005年,中国电影继续保持了连续三年的高产纪录①,创造了1949年以降中国电影史上前所未有的成绩。这颇为惊人的产量在印证着中国电影生产终于摆脱了计划经济的桎梏获得了自由的同时,也喻示了民族电影工业体系在民营化② 的过程中回归其全球格局中的历史宿命。但这份中国电影生产的辉煌和狂喜并未如焰火般地照亮百年庆典的天空。尽管连续几年,除却电视电影和数字电影外,影院电影的产量呈现着上升趋势,但在电影市场上,这些或曲折或顺利地通过了审查、获取了“上映许可证”的影院电影,其绝大多数以上至今未以任何方式进入影院发行,其完成拷贝仍在某公司库房休眠或制片人、导演的手中盘桓;而有幸进入院线发行的,尽管有国际、国内获奖作品,有官方推广的“政治主旋律”电影,但除却为媒体提供某些话题之外,绝少构成电影市场的可见事实。影院广告牌上更迭的,仍是以好莱坞电影为主。在媒体上以铺天盖地的攻势席卷而来,或确乎创造了堪与好莱坞大片媲美的票房峰值、或成为某民营电影公司之票房“灾难片”的,唯有《英雄》、《十面埋伏》、《无极》,及制作中的《满城尽带黄金甲》等等屈指可数的超级大制作古装武侠片。在此,尚应添补上这一时段略显尴尬的《天地英雄》和此间的香港大制作:周星驰电影《功夫》、成龙电影《神话》与徐克电影《七剑》③。此外,尚有冯小刚的当代都市喜剧。 似乎是《骇客帝国》式的电子奇观、经《卧虎藏龙》实现了全球推广的、百年中国电影之准类型:神怪武侠片、叠加上放大版的张艺谋式中国书写,共同创造了新的中国奇观文化。这些制作成本达数亿元人民币(近乎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电影生产的全年资金数额,为今日中国电影平均制片成本400万的25~50倍)的大巨片,同时也在中国电影市场上创造了逾亿的票房记录④。这些首先作为媒体事件,继而成为显影于影院/市场-经济图板之上的骄人纪录,不仅成就于中国疆界之内,而且大都以东亚地区同步发行、好莱坞代理全球放映的模式,抚慰、满足着现代中国百年的悠远梦想,所谓“万里之行始于武侠”⑤,中国电影似乎终于成了中国经济起飞奇迹中一块醒目的拼图。然而,一如此间全球经济版图上的种种奇迹悄然将诸多甚不美好的景观投入幽冥的所在,被这幅电影的大屏幕的“多元”画面所略去的是,尽管类似大制作分享了1995年以降几乎由好莱坞独享的中国电影市场份额,但它也同时占尽了中国(也许应加上香港乃至整个东亚)电影可能在其中分享的电影空间。因此,连续数年高产的其他中国影院电影,便只能悬置、甚或永远悬置在某种新的“等待戈多”的境况之中。 又一次,以《英雄》为肇始和范本,以《图兰朵》的欧洲尤其是北京太庙版,以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或阳朔山水间的歌剧《刘三姐》,以国家申奥片,以中国传媒所谓的“谋女郎”章子怡登临《时代周刊》封面及《名利场》为辅料,“张艺谋模式”推出了其最新版:巨额投资,国际阵容的制作团队,跨国拍摄,风光奇观,超级加强版中国符号+神怪武侠,最大程度简约化的剧情叙述,昂贵的电脑特技,明确的好莱坞国际线路——以进军奥斯卡为由,行加盟好莱坞发行网之实。这一次,张艺谋模式不再是中国艺术电影的突围“窄门”或第三世界电影的小成本、“苦涩柔情”路线,而是跨国超级商业制作;其成功有着远比20世纪最后二十年中国电影的“经典定格”⑥ 确凿而不容争议的依据:金灿灿的票房利润额,“赢家通吃”的绝对逻辑。 在此,笔者无意于详述武侠/神怪武侠片作为在中国电影史上不断轮回重现“古装片热”⑦ 中的特定脉络,只想指出这一准类型电影,与其“出处”武侠小说一样,作为中国特有的大众文化样式,在其文化“现代化”进程中始终扮演着极为重要而多元的角色;而就其每度轮回重现的具体社会政治情境而言,它始终有效地提供着某种“飞地”效应。因此,它不仅经常是特定历史情境下唯一有效的大众娱乐样式,而且始终是中国电影分享海外市场的唯一片种⑧。因而,这一准类型在1949年之后,于“冷战”对峙间的大陆、台湾悄然蒸发,至多是以种种方式维系其原初样式——古装(戏曲)片的存在。相反,在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中,武侠/神怪武侠片则成了香港电影独有的样式。这无疑吻合于香港在“冷战”地缘政治中的“飞地”位置。尽管经历了1983年《少林寺》式的香港、大陆的“合拍”的漫长时段,经历了《武林志》或《神鞭》式的尴尬书写,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初“徐克电影”的大陆冲击,《英雄》标志着中国大陆的神怪武侠片的重归和一个新段落。如果结合21世纪之初的中国社会状态,半个世纪之后这一“飞地”的再度莅临本身,便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文化事实。 事实上,围绕着这组古装大片的,是新世纪中国种种颇为怪诞的文化现象:自《英雄》始,影片摄制几乎与铺天盖地的传媒攻势同时开启。连篇累牍、喋喋不休的诸种造势宣传,不仅创造着期待、神秘和悬念,而且开篇伊始便宣示着一份挥金如土的豪华。如果说,当下的中国电影观众尚未充分获取一种消费成本高昂文化/电影制品本身的快感自觉,那么,类似宣示却成功地调动着某种对强势、财富、时尚的认同和追逐之心。继而大陆各地、乃至东亚各大都市轮番登场的如名人、财富、时尚秀一般的首映式,则强化了这份新主流指认。更为有趣的是,类似首映式,尽管无疑以奥斯卡颁奖典礼为范本,但却大都绕开了电影圈乃至文化圈,成为高官、巨富等非文艺名流的大荟萃。而同样自《英雄》始,经如此造势之后,影片一经上演,便即刻观者如云,同时骂声如潮。滑稽且近怪诞的是,骂声愈烈,观影愈热。而此时,主场景便由纸媒、电视转向了影院和网络。而网络之上,热评之浪奔涌不息。但那与其说是正方、反方大比拼,不如说是恶评/骂声的级差比。机智的贬损与愤怒的声讨,构成了一份此起彼伏、难以名状的时尚声浪。尽管类似大制作影片的首轮放映有着高于发达国家首轮电影的票价(约80—100元人民币),不甘居人后者仍会毫不迟疑匆匆赶往影院:“不看怎么能骂呢?”若说这只是《英雄》之中国奇观的一幕荒诞剧,那么,类似剧目却以大陆制作、改编自金庸武侠小说的电视连续剧为前史,由《英雄》成形,经《十面埋伏》而《无极》,连演连映,屡试不爽。并在《无极》热映、热骂之际,经由一则网络短片《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⑨ 而达到极致,此间陈凯歌的不智之举,传媒的全方位介入,共同成就了一则中国特色的“戏仿”文本,提供了全民的娱乐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