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产大片”以炫目的动作场面、悬空的宏大叙事、华丽的明星阵容去重构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新的梦想,并终于陷入票房奇迹和恶评口碑的矛盾困境之中的时候,依然有不少的电影人,用相对的低成本、小制作表达着对现实的关注。然而,他们关注的现实既不是主旋律电影中以主流意识形态强化和建构的影像世界,也并非以吸毒、妓女等边缘叙事营造的视觉空间,我把它称为当代中国电影中的“另一种现实”。 乡村:乌托邦的破碎与“另一种现实”的呈现 乡村,一度在中国电影中曾经被描述为一个乌托邦,即使它是那么落后、封闭,却始终呈现出温情、淳朴的一面。在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中,抑城市扬乡村成为基本的价值判断。尽管历史价值与美学价值常常会呈现出矛盾和错位的现象,然而这种价值判断本身却在二元对立的模式中失却了对乡村落后性的批判。在中国社会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中,这种矛盾日益凸现出来,而创作者对它的关注和表达,确乎可以看成中国电影现实批判精神的某种延续。 《天狗》(戚健导演)和《光荣的愤怒》(曹保平导演)在乡村现实的批判性上显示出了近期中国电影中罕见的勇气和力度。在这两部影片的视觉表象中,乡村呈现出它残酷无情乃至有些杀气的一面,而它们的视觉风格也颇有意味。《天狗》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类型电影的叙事模式,“孤胆英雄”式的退伍残疾军人李天狗开枪射杀当地赫赫有名的孔家三兄弟,在一个复叙式故事结构的框架里建构起一种悬念效果。一起惊天血案所引发的,不仅是观众对于电影叙事的期待,同时也将心灵渐趋麻木并且助纣为虐的善良人们拖入了一场良知的拷问之中。他们对于懦弱、沉默的选择让我们想起了美国著名的西部片《正午》。不同的是,《正午》中的警长在完成了一个“孤胆英雄”的壮举之后带着新婚的妻子离开了小镇,而天狗却在毫无知觉的昏睡中深陷于“英雄”与“凶犯”的逆差。《光荣的愤怒》中同样有着与孔家三兄弟一样一手遮天的熊家四兄弟,只不过在这部有着黑色幽默风格的影片里,叶光荣却采取了一种有着荒诞感的行为以图消灭熊家四兄弟,并假托是县里面交代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报复行动更像是一出十分好看的荒诞剧。 对现实的关注却并不意味着电影创作者能够通过电影叙事始终保持现实主义精神的一以贯之。即使是在中国电影日益走向产业化的年代,电影的意识形态功能也并没有被弱化,无论是在更关注导演个人表达的作品中,还是直面大众和市场的影片里,我们都会看到这样的现象,即社会政治叙事如何一次次地影响并且“重建”和“改写”着电影叙事,从而改变着电影的叙事结构和故事走向,并进而导致那些以“现实主义”为创作主旨的影片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的缺失。 胡克在《一个都不能少》的编剧分析中将影片的“叙事策略”归结为“纪实性和好莱坞叙事相结合”。①这种风格上的悖谬最典型地体现在影片结尾魏敏芝通过电视台寻找张慧科以及电视台捐助贫困学校的“高潮”段落中。纪实风格与好莱坞式的戏剧性“高潮”不仅使得影片在叙事上陷入困境,导致了影像/叙事风格的断裂,而且其社会反思和批判的力度也被削弱了。同样的,以“反腐倡廉”为基本主题和叙事模式的《生死抉择》在结尾也以想象的方式解决了现实困境,以此满足观众对惩治腐败的现实期待;而在影片的叙事进程中,“权力”成为主要的叙事推动力和解决问题的主要手段。在这些影片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一只巨大而无形的“上帝之手”,在“重建”和“改写”着电影叙事。政治权力、媒介权力、性别权力、资本权力乃至行业权力,共同编织着权力之网,影响着电影叙事。一部影片的叙事走向,常常是多种权力关系博弈、角逐、较量而折衷的产物。 《光荣的愤怒》在叙事和影像上都呈现出某种近似于黑色幽默的风格,这种风格却在影片结尾“神兵天降”的段落中戛然而止。这部影片所呈现出来的某种矛盾性的悖谬让笔者特别感兴趣,在影片“高潮”段落到来之前的叙事中,夸张喜剧式风格背后却恰恰呈现出创作者对于乡村“现实”的关注、思考和批判色彩。“以黑制黑”的故事模式不仅在影像和叙事上带来了类似于类型电影的观赏效果,极大地增强了影片的可看性,而其对中国乡村“另一种现实”的描摹则呈现出现实主义批判性的力度。以解构式的风格来达到现实主义批判性的效果,不能不说是创作者富有意味的创意。然而,结尾的“高潮”段落尽管似乎是以更加“现实”的叙事和影像方式来呈现的,却在批判的力度上与电影所建构的“现实”之间形成了悖谬——这似乎是许多国产电影都难以逃脱的一个悖论,从“现实”出发的电影叙事最终却背离“现实”。这是一个电影叙事问题,却无法单纯通过电影叙事来解决。当创作者将这样的叙事选择简单地归结为“体制”或者“审查”的时候,却往往是缺乏说服力的。“体制”或者“审查”并没有明确而量化地规定电影叙事的走向,而创作者出于某种似乎是心照不宣的“预审意识”而形成的对于权力关系认知的内化,更容易让创作者迷失自我,也迷失对于电影和对于大众的真正认知。出现这种叙事的悖谬,对于创作者来说,更多或许应该考虑自己应当承担什么。何况,创作者永远没有机会去面对所有观众解释创作的苦衷。对于普通观众来说,他们所面对的影像和故事,就是电影的全部,至于创作者是在怎样的情境下完成的,在创作过程中受到怎样的限制,并不是他们所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