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读《红色娘子军》爱情戏的缺席 一直以来,评论者都认为《红色娘子军》是一部被删除了爱情戏的电影,并为这部电影中爱情戏的被删除抱憾。本文认为,《红色娘子军》中的爱情戏是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坚实地存在着并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的。 1954年,谢晋和林农联合导演了倡导自由恋爱的《一场风波》;1957年,谢晋独立执导《女篮五号》,主人公林小洁和陶凯也是自由恋爱的一对,展示两个积极进取的普通青年之间恋爱关系的那些情景,都非常有生活的质感。但是这样好的生活的质感、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涉及男女恋爱关系的可能性,很快就被扼制了。因为接下来的《红色娘子军》(1961)和《舞台姐妹》(1964)都并不是在写普通人的“真情实貌”:① 吴琼花和竺春花都是英雄,她们在影片中的地位,都是一个团体的领袖,比如吴琼花之于娘子军连,竺春花之于当时的上海越剧界;她们的故事都是传奇的故事,而不是日常生活的故事;作为正当年的女子,对于她们而言本来应该有最美好的爱情生活,在电影中却不是被删节(吴琼花),就是被忽略(竺春花)。这两部电影出现的年代,正是中国电影和其他的艺术创造都不许谈爱的年代。 谢晋在《红色娘子军》拍摄之前所写的《导演阐述》(1959)和拍摄完毕之后所写的《创作札记》(1961)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别。在《导演阐述》中,谢晋规定了影片应该有的几种基本风格,其中一种是“抒情的意境”: 女儿家组成的娘子军是很有特点的,应抒一抒革命的情。“分界岭分路”表现了常青与琼花关系的变化,“禁闭室”里姐妹谈心打开了心灵的窗棂,“路遇”、“看地图”、常青通过讲述身世来启示琼花的这些场面,都应该有诗一样的意境。(《献给人类的明天——〈红色娘子军〉导演阐述》)[1]13 谢晋说“分界岭路遇”标志着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变化成了什么?“蹲禁闭”一场姐妹谈心打开了心灵的窗棂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洪常青通过讲述自己的身世启示琼花就该有“诗一样的意境”?② 这些谢晋都没有交代。1961年,谢晋在写《创作札记》的时候,关于他在开拍之初想要达到的“抒情的意境”这样的风格,他没有再谈到。甚至,在谈到像“红莲结婚”这一类的戏的时候,他认为是一些“舍主(琼花)求次(红莲)”的“闲笔”,谢晋为此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检讨。(《〈红色娘子军〉导演创作札记》)③[1]28 闲笔是在叙事性作品中进行抒情的有效手段,谢晋检讨闲笔事实上就是在检讨抒情:好像是在不许谈爱的年代里对自己犯了谈爱的“错误”的一种开脱。 但是这种情况在编剧梁信那里却表现为一种痛苦的坚持。梁信在1962年所写的《“红色娘子军”文学剧本后记》中,从一位反感电影中爱情镜头的观众来信说起,写到了爱情戏在《红色娘子军》中的命运。他先将初稿中所写的两个人物之间的恋爱的段落摘抄了出来,然后写道: 为什么又把这几段戏抄出来?……它们是否有发展前途?我认为是有的。这就回到具体问题上来。如果当初这条线索不是爱情(如像别的线索),一定会有许多双手帮助我把它发展起来,使其准确、生动、成熟、圆满。可惜的是,一开始就没有引起很多人注意,似乎很多同志都不愿多碰它。从始至终,步步削减它的篇幅,到最后编导也只好“求同”,以全删而结束……为什么禁闭室一场只有两个女儿?为什么从分界岭路遇到大桥上谈话到地图前谈话只有琼花与常青?又为什么要安排一场红莲结婚(现在电影上红莲叫琼花喝酒,当初作者是别有用心的)?包括那四枚银毫子等等。现在人们也很难发掘以上那几场戏与四个银毫子,已经失去它当初原本具有的光彩。这也是我今天难以说明的…… 最后,必须声明一下:我决不想为本剧对爱情的描写“翻案”。没有这个意思。今天再来花费精力讨论吴琼花与洪常青应不应谈恋爱,已毫无意义。因为结果已见:从影片看来也可以不谈。[2]248—249 有意思的是,梁信所看重的几场爱情戏,恰好是谢晋在导演阐述中认为可以抒革命的情的地方。总之,谢晋和梁信都“认为”④ 爱情戏被删节了,但事实上爱情的线索还是坚实地存在着的,《红色娘子军》并没有真的变成一部单纯描写从丫头、老爷转变为革命同志的电影,线索如下文对影片中一些场面的罗列和分析,所引剧本来自谢晋为影片《红色娘子军》所整理的导演完成台本。⑤ 1.分界岭分路 洪常青:“我怕你一个女儿家(下划线为笔者加,以下同)……你的家在哪里?” …… 洪常青:“现在顺着这条道往左边去,那是红石乡,要是编娘子军一定是在那里,认识路吗?” …… 洪常青:(善意而热情地)“你叫什么名字?” 琼花:(微笑地)“吴琼花。” 这是两个主人公第一次真诚面对时候的情景。是洪常青“你一个女儿家”的话提醒了琼花的性别意识。她是被南霸天家里的老四骂作践奴才的,是个粗使丫头,哪里想过自己是一个女儿家。洪常青还问到了:“你的家在哪里?”琼花没有家。但是家却是一个温暖的概念。后来在看地图讲道理的时候,琼花问:“妈妈呢?”都是同样的试图在革命的公共性当中开辟出家庭和私有的空间。接着,洪常青给她指了一条路,一条向左走的红色的路。是在这条红色的向左走的道路被指明了之后,琼花才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作为一个人的身份,这就是她的名字“吴琼花”,不再是属于地主恶霸的“丫头”。洪常青对待琼花的态度,是善意而热情的。最关键的是琼花的反应。虽然在电影的完成台本上写出来的只有三个字“微笑地”,但是在画面上表现出来并且可以让观众联想到的,却不仅仅是微笑,也不仅仅是琼花在接过四个银毫子之后的感激。重要的是琼花的少女身份被指认之后的羞涩。更为重要的是:在长期的没有家、没有性别意识、没有身份、没有名字的生活之后,琼花握着了这四个银毫子,握住了在一瞬间体会到的确定性,这是发生爱情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