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3月5日,第78届奥斯卡奖落下帷幕,《撞车》、《断臂山》、《卡波特》、《辛瑞娜》等分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等奖项,而好莱坞著名导演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斥7000万美元巨资拍摄的影片《慕尼黑》(Munich 2005年12月)却颗粒无收。据说该片的预算超过《断臂山》、《撞车》和《卡波特》等影片成本的总和,斯皮尔伯格满怀希望地携该片夺魁,结果却一败涂地。这是在影响深远的《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 List)获得极大成功的12年之后,斯皮尔伯格再度制作的一部严肃的犹太“历史题材”影片,但是与《辛》片的命运截然不同,《慕尼黑》不仅在奥斯卡奖台上运气不佳,而且在影评界也颇受争议。 美国右翼影评(如The American Thinker)对该片的评价是:斯皮尔伯格在创作《辛德勒的名单》时,既对新生代电影观众进行了二战屠犹的历史主义教育,又为“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提供了丰厚的历史话语资源;而新片《慕尼黑》却抵消了他以往的功绩,把以色列清除与1972年慕尼黑事件密切相关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行动,描绘成一个“以暴易暴”的复仇暴行,为此,右翼势力甚至在影片上映前就发动了“对《慕尼黑》的战争”(the War on“Munich”),号召抵制该片的上演。与此同时,左翼和阿拉伯影评也严辞批评《慕尼黑》,认为尽管该片揭示了巴、以之间“以眼还眼”的报复行为是循环往复、永无休止的,以色列和美国以暴易暴的反恐行动也不能带来和平,但是斯皮尔伯格的道德追问和政治批判却一刻没有离开犹太复国主义的基本思想框架。一篇左派影评更尖锐而一针见血地批评道:斯皮尔伯格实际上没有勇气承认巴、以冲突、争端和各种武力行动,其根本原因是以色列建国并武力抢占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而起,更重要的是,影片蕴含了一种道德焦虑,这种焦虑并不是对巴勒斯坦受害者的同情,而是对胜利者道德退化的担忧;其含义恰如其分地由片中理想化的人物——以色列前总理果尔达·梅厄(Golda Meir)对埃及前总统萨达特说过的一段名言中表达了出来:“我们可以宽恕你们杀害我们的儿子,却永远不能宽恕你们驱使我们杀害你们的儿子。”(We can forgive you for killing our sons.But we will never forgive you for making us kill yours)该评论认为这段话正是犹太复国主义的经典叙事,它只对以色列人的灵魂因与阿拉伯人冲突而堕落,表达了深深的忧愁与悲哀。① 《慕尼黑》在2006年的境遇与《辛德勒的名单》在1993年的风光无限形成巨大反差,后者在当时获得各方一致好评,享誉全球,并获当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七项大奖,此后其他各类奖项过百。而《慕尼黑》刚一上映就被批评和谩骂淹没了,很少有哪部政治性的影片会像这样两头不讨好。是什么原因导致雄心勃勃、耗资巨大的《慕尼黑》遭受惨败?又是什么原因使一向精明、成功的商业影片大师风光不再? 斯皮尔伯格是位自学成才的艺术家,从名不见经传的电视片做起,一步步成为好莱坞大导演。一贯以制作商业片著称,他执导的商业影片几乎无一例外地获得票房成功。但是,在大量生产梦幻工厂产品的同时,他一直有个心结无法释怀,那就是他犹太人的身份和犹太民族的历史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在一次采访中,他谈到儿时的记忆影响了他一生的道路。从他记事起,他最怕过圣诞节,因为邻居每家都会点起圣诞树上的彩灯,合家团聚吃圣诞晚餐,孩子们热切地盼望着圣诞礼物,而他家里却一片漆黑,不开灯也不使用任何电器。因为犹太家庭不过圣诞节,而照例在每周的安息日不开伙、不使用工具。每当过圣诞节时,小斯皮尔伯格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在上小学时,他为出生在一个“正统犹太”(Orthodox Jew)家庭而感到羞耻,不好意思请同学到家里来,怕人家看到爷爷总穿着黑长袍、黑礼帽,不时地面对墙角祈祷。② 在成年期的奋斗中,他一直感到自己是社会中的他者。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辛德勒的名单》并不止是一场所谓的历史回顾,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导演本人身份探索之旅的开始。这部影片花费了斯皮尔伯格大量的心血和时间,他不断地穿梭于美国、波兰和以色列之间,收集了不少一手材料,采访了为数众多的犹太幸存者和前德国纳粹人员,历时10年才完成了这部历史巨片,斯皮尔伯格认为,他是用自己的一生在为这部电影作准备。换句话说,《辛》片是斯皮尔伯格对自己身份认同的一种交代。他曾经在接受采访时透露:早在孩提时代,爷爷、奶奶就时常向他讲述大屠杀的故事,以期加深他对民族的认同感,但只在电影制作的过程中,他才真正发现了自己的犹太性(Jewishness);他要制作一部作品可以向家庭和自己确认犹太身份,他还要让子女为作为人类历史上古老民族的成员而感到自豪。③ 由此可见,斯皮尔伯格与其他离散的、以及在以色列的犹太人一样,都以众所周知的“二战”屠杀600万欧洲犹太人这一历史事件作为民族独特的历史记忆,并不时地强化这一记忆。通过这部影片,斯皮尔伯格用心良苦地赋予了凝聚犹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一个极其鲜活的影像,与此同时,他还通过这部影片,使他本人与犹太民族的认同想象建立了一种现实的关系。这是人们在关注《辛德勒的名单》引起的巨大轰动时不经意之间忽略掉的一个重要问题;当然,身份探索的精神之旅并没有就此结束,相隔12年之后,对自己身份始终耿耿于怀的斯皮尔伯格在“9.11”事件和美国所谓的“反恐”的时代背景下,再次踏上犹太人身份政治之旅,开始进一步追问犹太民族的历史记忆与个人经验之间的关系。如果说《辛德勒的名单》重构了犹太人的集体记忆,那么,《慕尼黑》就是在探究犹太人个体经验与族群历史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与暗合。影片选取一个几乎被大众忘怀的历史事件,这一事件往往被犹太史学家视为未来类似事件的开端,它也成为斯皮尔伯格问题意识的新切入点。那么,为什么斯皮尔伯格会选择从1972年慕尼黑事件入手,继续展开他民族身份与历史记忆的思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