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0257—5876(2006)07—0088—11 从“两部片”来谈论中国电影可以说是一个老话题了。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西部电影”的旗号就被打起,而到近年还有杂志专门组织讨论中国西部电影,但是纵观近二十年来有关的论述,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进步。人们常常想当然地使用“中国西部电影”这个概念,以浮光掠影式的影评方式,分析所谓西部影片的艺术特色。观察视野狭窄,常以三两部影片去概括所谓中国西部片的特质,并且常常是就电影论电影,很少去整体性地思考西部空间的审美建构与转型期中国电影的整体关系,更鲜有人去探索西部审美空间的建构与当代中国变迁之间的深层联系①。我们认为,所谓中国西部电影,并不是一个不证自明的存在,无论是其概念,还是具体的西部审美空间的建构,都是不确定且多变的。所以,从所谓特定的中国西部自然、文化的特点出发,进而论述相关影片的表现和西部影片自身的特质,是没有意义的。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定从西部视角考察中国电影的意义。“西部审美空间”的确是转型期中国电影最为突出的空间意向。当然不应该被忽视,但是这里的西部并不是某个或整体中国西部地区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的客观反映和艺术再现,西部在此没有、也不可能指向某个固定、确切的地理方位。所以,我们只是以“西部”这一模糊的指称为入口,以“西部审美空间”的建构为焦点,进行历史的考察。因此,影像西部不是天然的、固定的,而是不同力量关系的意识形态的场域、集结、表征;它不只是艺术家个人天才的创造,更是个体/群体、土地、民族、国家、世界等复杂关系在电影文本中的符号凝结,正是中国乃至全球复杂多样的关系,决定了近二十年来中国电影中西部审美空间建构的走向。 概括而言,近二十年来中国电影西部审美空间建构的历史大致可以分成80年代和90年代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里,中国新一代电影人(即所谓的第五代导演)发现并创造了富于传统民族文化特色的西部审美空间,这一创造,不仅为中国电影的重生与步入世界优秀电影之林,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而且为刚刚冲破封闭走向世界的中国,建构起了某种既昂扬又不无冲突的主体精神。第二阶段的西部,不再是中国电影工作者独立发挥艺术才能的天地,而成为全球开发的对象。西部审美空间的意象,也迅速向美国西部片靠拢。西部也由民族精神的象征与载体,成为激烈的武打校场、异样而绚丽的风光世界。 一、西部的创生:民族主体精神的重建 1.土地:身份转向和文化寻根 早在1984年“中国西部电影”的口号提出之前,中国新一代的电影人就开始了西部审美空间的建构②。陈凯歌的《一个和八个》(1983)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当代电影重要的转折性作品,就与西部审美空间的发现有着内在联系。 《一个和八个》改编自郭小川的同名长篇叙事诗,它讲述了一个烈火炼真金的故事:共产党员王金,被自己人误解冤屈为叛徒,与八个真正的坏人关在一起,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埋怨、消极,更没有沉沦,而是将此视为党对自己的考验,最后他不仅以英勇的行为证明了自己对党的无限忠诚,更以共产党人巨大的精神魅力感化了另外八个人,使他们获得了新生。这一主题无疑与“新时期”之初老一辈革命家重返历史的社会现实相照应,与伤痕控诉、历史反思的文学主流是一致的。但是《一个和八个》并不只是简单地去讲述一个革命者历尽苦难重归辉煌的故事,影片的结尾意味深长:战斗结束后,坚定、忠诚的英雄王金,再次获得了党的信任,重新回到了革命队伍中。刚刚与王金并肩作战的“粗眉毛”向徐科长与王金跪下双膝,将手中的枪交还他们,显示了这个过去的土匪、草莽英雄对“公家”权威的臣服与认同,但他同时却又表示自己无法做一个革命者,要求允许他离去。徐、王接过“粗眉毛”交还的枪后,“粗眉毛”起身向徐、王二人注目凝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身负重伤的徐、王相互扶持,目送“粗眉毛”远去。这是一个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段落:它一方面认可了革命者的归来,为其正名,并肯定其政治权威,但另一方面它又隐喻了重新定位“自我”走向新的未来的可能。这将是一个怎样的未来,观众、导演并不清楚,我们所能看到的是,“粗眉毛”转身走向一片阔大、荒凉、苍茫的空间。这一空间取景自宁夏空旷贫瘠的石砾场,它不只是影片结尾的一景,而是故事展开的基本空间。更为重要的是,影片给予这一空间许多游离于故事之外的“过度表达”:大量的全景镜头、自主游移的摄影机、超常造型意象的运用,使影片逐渐偏离了革命、英雄故事的讲述,重心逐渐向那片贫瘠、苍茫、雄浑的西部大地——受难中国的象征——倾斜,而这一倾斜很快就延伸到《黄土地》。 《黄土地》的基本线索是八路军顾干事到陕北黄土高原寻找民歌源头。与经典的“革命—拯救”叙述不一样,影片没有让顾干事去发动农民,带领他们翻身闹革命。顾干事不仅没有承担拯救者的使命,反而在影片中被放到了与平常人相似的位置。例如影片吃喜酒听民歌的段落,他没有去阻止那个“封建婚姻”的悲剧,也没有做任何的政治宣讲,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人群中吃着喜酒、记录着民歌。再如观看腰鼓的场景,影片用中景平视镜头横向摇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顾干事只是人群中平常的一个。影片并不去刻意突出单个人的力量或悲剧,影片中各色人物的懦弱、愚昧、挣扎和勇气,他们身上沉重的负担和一点点的向往,都更像是属于整整一个群体/民族的。故事的讲述也变得次要了,影片常常用巨大的空间造型,或把人物挤压至边角,或阻断、切割故事的演进。沉寂、广漠的黄土地时常占据着绝大部分的画面空间,而人物只不过是其边角上移动的小黑点。影片用空间挤压叙事,使干旱、贫瘠而温暖的黄土地成为影片中真正的叙述对象。“这里的土地就像是历史本身”,它“是一片历史和文化的沉积层”③,它是亘古绵延的民族历史文化的“空间化”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