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选择两部“独臂刀”进行分析并以此探讨邵氏武侠片的创作走向,其原因有三:首先是因为1967年出品的《独臂刀》以突破百万元的影片收入创造了香港电影票房的新纪录,其巨大的商业效益必然会影响其后的武侠电影创作,并由此形成一种具有特定风格的类型片潮流,如同1920年代的《火烧红莲寺》带来的一大批“火烧片”一样——当然《独臂刀》带来的并不是一大批“独臂片”。其次是因为两部“独臂刀”都出自张彻之手,在同一导演所拍摄的同类题材、类似故事的影片中应该最能看出其创作的特点及其风格的发展、变化。最后,则是因为张彻既长期在“邵氏”拍片又是香港武侠电影的一代宗师,他的创作特点和风格无疑不只是属于个人的,同时也是属于邵氏的和香港的,能够代表邵氏乃至整个香港武侠电影创作的一种走向。因此分析《独臂刀》和《新独臂刀》(1971)对于探讨邵氏乃至整个香港武侠电影的创作走向是非常必要的;而探讨邵氏和香港武侠电影的创作走向对于深刻揭示武侠电影的发展规律、准确判断张彻和“邵氏”武侠电影在香港乃至整个中国电影史上的地位,又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最早出现于1920年代的武侠片是中国电影的特有类型,它的诞生与中国传统的“侠义文化”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而“侠义文化”的兴起和广泛流传又源于人们对社会现实的不满。这种“侠义文化”在中国传统的文学作品——从唐、宋传奇到明、清及其以后的话本、戏曲、章回小说——中就有充分的表现:“我们在小说中,可以看见多少关于侠客义士的事迹,‘抑强扶弱’、‘轻诺好义’,那一种慷慨激昂、叱咤风云的气概,实在令人倾倒,尤其是能引起压迫下弱小者的同情。本来在这魅厉横行,肖小潜迹的万恶社会中,所谓‘公理正义’‘民法国律’者,早已被强权者摧残殆尽了!弱小者除了俯首听命,敢怒而不敢言外,还能向谁去伸诉呢!惟有侠士一出,除暴安良,为弱小者张目,为冤屈者鸣不平,为人之所不敢为,为人之所不能为。所以武侠是弱小者的保障者,是强暴者的惩戒者,其能裨益于社会人心,实非妄言啊!而文人的加以表扬,戏剧加以宣传,也实在有很大的理由在也!”[1] 由邵邨人、高梨痕编剧,邵醉翁导演,天一影片公司1925年出品的我国第一部武侠片《女侠李飞飞》所塑造的也是一个能除暴安良的侠者,影片中的女侠李飞飞像所有武侠小说中的侠士一样寄托着人们的理想,表达了人们的期待:“吁,世路崎岖,人心险恶,安得千百李飞飞,一一平除之耶。”(《天一影片公司特刊》)实际上,所有中国早期的武侠片和1950年代香港流行的粤语黄飞鸿电影所表现的都与《女侠李飞飞》及中国传统的武侠小说如出一辙,基本上没有超越“抑强扶弱”、“轻诺好义”、“除暴安良”、“主持正义”的范畴。 虽然香港邵氏(兄弟)公司与中国最早拍摄武侠片的上海天一影片公司有着直接的亲缘关系,《独臂刀》也是一部非常典型的武侠片,但它却与《女侠李飞飞》等此前所有的武侠片有很大的区别,这种区别恰恰表现在对《女侠李飞飞》从传统武侠文学、戏剧作品中所继承,由《火烧红莲寺》等一大批武侠片所肯定,并在香港的一系列黄飞鸿电影中所一以贯之的“抑强扶弱”、“轻诺好义”、“除暴安良”、“主持正义”的传统武侠主题的突破,其内容和意识形态的表达有所创新,也更为深刻和复杂。 影片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结构也比较简洁:方刚本是“金刀大侠”齐如峰的仆人方成的儿子,在方成为主人而死之后,方刚成为了齐如峰的义子和徒弟。尽管身份发生了变化,齐如峰本人也信守对方成临死时的承诺,待方刚不薄,但齐如峰的女儿齐佩却对方刚极不友好,经常与两位分别出身于富豪人家和武侠世家的师兄一起欺负方刚,后来竟然在一次冲突中一刀将方刚的右臂砍了下来——由此开始了“独臂”的传奇。方刚失去右臂后独自离去,途中晕倒被村姑小蛮所救,伤好后与小蛮一起过着普通的乡下生活。这时几年前被齐如峰打败的长臂神魔发明了专门克制齐家刀法的“金刀锁”,上门寻仇。方刚知道后,不顾小蛮的极力劝阻,毅然返回师门增援。当齐门众弟子纷纷丧命于“金刀锁”,齐如峰也被长臂神魔打败,齐家面临灭门之灾的关键时刻,方刚及时赶到,用一把“金刀锁”无法克制的短刀和一套自练的独臂刀法狂胜长臂神魔,救了齐门众人的性命。 从影片的故事情节来看,传统武侠小说和电影所强调的“抑强扶弱”、“轻诺好义”、“除暴安良”、“主持正义”等内容似乎被淡化甚至被消解了,尽管在“序幕”中通过寻仇者与齐如峰的对话我们能够隐约地知道齐如峰爱管江湖“闲事”,阻碍了一些黑道的作恶,但影片重点叙述的并不是齐如峰的“行侠仗义”,而是方刚被齐佩变成“独臂”后不仅没有记仇反而用“独臂刀”先从“笑面二郎”郑二爷家里解救了被困的齐佩,最后又救了齐如峰全家的故事。当然,在这个故事中方刚表现的也是一种“侠义”之心——正是因为这种“侠义”之心的表现,该片才仍然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武侠片。只是,影片显然没有仅仅停留在“侠义”的表现上。 影片中的小蛮是个令人饶有兴味的形象。这个乡下姑娘在影片的情节结构和思想表达上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她不仅救了方刚的性命,也将她父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半本短刀刀谱交给了方刚,使他得以练成独特的“独臂刀法”,最后战胜长臂神魔。更有意思的是,这个通过刀谱间接传授了方刚武功的青年女子虽然也是武林人士之后,但却在亲眼看见父亲惨死之后早已对“武林”、“江湖”有了与其父辈截然相反的看法。她对方刚说:“我妈妈告诉我,宁愿嫁给一个种田的乡下小子,两人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千万不要喜欢那些江湖子弟,他们为了什么师门名誉,就连性命都不顾!这种人逞英雄,争面子,看上去有义气,有血性,堂堂的男儿,最容易迷惑女子,喜欢上他们。妈叫我千万不要上当!”这一段表白既是小蛮妈妈的观点,也是小蛮自己的观点——为此她妈妈烧掉了半部刀谱(留下的只是半部左手辅助刀法),母女二人远走他乡,远离武林、江湖,隐居乡间,过着简朴而平静的田园生活;也为此,小蛮将半部刀法交给方刚只是让他用来自卫、防身,极力劝阻他重返江湖争斗。当然,上述表白无疑还可以看作是编导的想法或他们想要通过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实际上,小蛮这个角色的塑造除了推动情节发展本身外也是出于创作者反思武林、批判江湖争斗的思想表达的需要。显然正是因为这样的反思和批判,所以影片有意不去强调齐如峰的“行侠仗义”,相反还突出了其女儿齐佩的娇纵、蛮横,和其手下某些弟子的狂妄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