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是中国当代文坛中有着特别情感担当的作家,他的特殊经历使他比常人更能体会人生的悲剧感、存在感和命运的残酷,在他平静的文字之下,我们感到的是顽强的生命气息和非常人的自我超越,并且他的文字没有丝毫的焦虑和错位感地表达出存在的景观。陈凯歌是中国电影第五代导演中的重要领军人物之一,他的影片饱含对人文精神的自觉追求以及文以载道的使命感,他的自省精神和忧患意识使他的影片呈现出浓厚的哲思品格。史铁生和陈凯歌同属一代,在同样的社会大动荡的激流中走过,经历了历史的冷调幽默,承受了命运的考验与锤炼,他们身上有着当下青年所无法体会的深重、诚挚、复杂的感情,他们对于理想的坚持和对信念的坚守在本质上是同源的,这种对人生的观照与思考在当下变得弥足珍贵。这里,将这两位不同领域的大家联系起来的介质,源自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和陈凯歌在1991年由此改编的影片《边走边唱》。我们发现,陈凯歌在影片中的镜语表现并未忠实于原著,他在拍摄中摒弃了文学的影像化复制从而对故事本身进行了再创作,影片只是借用了小说的故事框架,并以强烈的主观意图对原著进行改编,显然,导演本人对于意义和理念的追求远远大于影片形象或故事的本身,对于视觉造型的强化和物象象征的指认也使得影片的内蕴超过了故事的讲述,他用电影特有的光影声画语言颂扬着如歌的生命,以“人心”为本位,对人性进行深刻的解析,对人在命运面前的抗争与无奈进行了智性的思考。我们感到,这两个不同体式的艺术文本似乎有着相同或相近的美学趣味和哲学品质,他们都本然地调动自己的艺术元素和表现手段,努力探究生命与存在及其终极理想与价值。 作家史铁生在《命若琴弦》中为人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盲歌手的师父为他留下一张可以让其重见光明的药方,前提是要以弹断一千根琴弦作为药引,然而“千弦断”后,盲歌手不但没有实现“一辈子的愿望”,还被告知这张他守护了一生的药方不过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这使得盲歌手陷入绝望和荒诞的深渊,但是盲歌手并没有被虚无与绝望彻底击垮,归于平静之后,他彻悟了虚设目的的重要性,带着徒弟重新回归“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生活。史铁生通过盲歌手的命运遭际揭示了人类与生俱来的生存困境和宿命。导演陈凯歌在呈现《边走边唱》的时候,盲歌手已成为深受尊重的“神神”,电影不但展现了他的内心冲突和矛盾的煎熬,更加重了盲歌手徒弟石头的分量,影片在神神与石头的矛盾和冲突中进一步展现了人类情感的波动和欲望的压抑,形成了影片特有的张力,同时为读者提供了命运面前的双重选择及其可能性。 小说《命若琴弦》讲述了人的奋斗的过程与失落的悲哀,命运的沉浮,旨在揭示人生的复杂内涵,然而小说的主题绝对不仅仅是关于目的和过程的随机解说,史铁生在更深的层面上揭示出人生的寓言:命运在人的能力和欲望之间投注了一个永恒的距离,怎样使人在这种无法超越中获得超越,在绝境中获得自救才是他真正的关注点。在这里,史铁生的解决办法是让处于绝境状态中的人发生生存欲望的转移。当盲歌手领悟到他所付出的努力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相应回报的时候,他在命运的悬崖边回撤了一步,并且为自己寻到了一个新的生存目的——为徒弟的生命给予新的重量,前提是让徒弟永远也不知道希望只是一纸空白。史铁生的理智在于他承认虚无,肯定虚无的价值,他以虚无为背景,却又智慧地超越了虚无,他表达出人在荒诞面前并非无能为力,人可以也完全有能力通过抗争荒诞来获取生存的意义。作家显然对这种抗争深信不疑,他在一吞一吐中触及了对生命终极价值的拷问,对目的的诱惑和过程的美妙进行了新的梳理,他用这种自为的救赎方式欣赏着抗争过程的美好与壮观,凸显着个体生命在遭际命运的毁灭性打击后仍具有的伟大与顽强,同时,也体现出“西绪弗斯神话”中推石人的气度。 陈凯歌的电影《边走边唱》,同样涉及到人与命运的关系以及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导演有意模糊了故事发生的年代,故意呈现一种亘古、蛮荒的气氛,以此营构影片的寓言氛围和情境。影片中的神神已不再是小说中浪迹天涯的民间歌手,盲歌手出入乡村的朴素故事,平民性的动作和身份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陈凯歌对其哲人化和理想化的艺术处理,“人”与“神”的双重身份亦使他比小说中的盲歌手更加丰富。作为人的一面:他在自己对于欲望的付出与欲望能否实现中反复的自问自省,对自己的行为有着强烈的质疑;他极力的想“看一眼”世界的本来面目以体味作为正常人的快乐;他对石头和兰秀的爱情以自己的价值尺度进行野蛮干涉,行使着父权。作为神:他的歌声又让人屏气凝息;他像一个布道者一般被人簇拥跟随;他在广阔的空间内用琴声训导众生,用“人之歌”阻止村民的荒蛮械斗,他奇迹般的唤醒众生并使他个人对于光明的追寻转换成整个族群的追求,他的歌声使整个族群的身心得到了洗礼和超脱,鸟群在天空中人字形的排列完美地展现了天人合一的理念,他具有了盲人本身所不具备的异乎寻常的神性,陈凯歌式的理想主义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中的盲歌手在希望落空之后正视了自己是瞎子这一无法更改的命运,在心弦绷断之后仍然坚韧地选择了生活,命运的玩笑虽然让他身心疲惫,却没有将他彻底击垮,他仍旧和徒弟行走在路上,他身上传达出的是无奈之后的一种大勇与大智。影片中神神的结局比起盲歌手多少有些悲哀,同样发现了那张无字的白纸,盲歌手选择让自己继续走下去,神神却很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神神在“看一眼”的欲望驱使下,对不可能发生的一切付出了一生的努力,他仿佛就是追日的夸父,五百年的追求也难逃渴死海边的命运,他对空白所带给自己的绝望,唯一能做的是砸碎了先师的墓碑,他所表现的是被骗后的愤恨,这一无力的反抗显然毫无意义可言。当神神再次面临村民的械斗时,他已无力弹唱“人之歌”,他拣起脚下的石头投向村民的械斗,这一刻,他神性尽失,成为野蛮械斗的一分子。此时,一个表面被奉为“神神”的盲人,实质上却是作为命运的受难体出现的,他对于整个族群神智的启迪无疑具有极大的反讽性。悲剧之后,老人仍旧在族群的围绕中高歌,歌声中透露出他对于自身神性消解的认知,表达出对于光明世界的神往。老人的歌声中还暗含着人的“心盲”,一个族群的盲,实际上指出无论怎样人都看不见人生的真谛。这使得老人在神性与人性中不断摇摆,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痛苦。陈凯歌经常把老人放在自然景观与人物的比例超常失衡的画面中,使得他在庞大的背景中显得孤立无援,老人最终在失落、绝望中死去:他被安置于一叶小舟之上,以一袭白衣,在流水中回归黄河。死亡是他必须的归宿,亦是他最好的解脱,正如兰秀所说:“死是换个地方更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