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能有机会与大家来谈谈电影《无极》,并就由《无极》引发的有关议题进行交流。首先我要引用西川的一句诗:乌鸦解决乌鸦的问题,我解决我的问题。这是一句老实话。我们永远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去代表别人,我们能代表的只是自己。我之所以首先引用这句诗,是想拿它做挡箭牌,希望它能像《无极》主角之一昆仑的速度一样,挡住野牛的角和战士的箭。 《无极》是否真的“无聊至极” 一部影片包容很多意涵并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些意涵是不是导演所明示的。作为商业片,《无极》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提供一个简洁有力的叙事系统。在内容上,也存在一些思想糟粕。 《无极》公映以来,好评不多,恶评不少。许多人认为电影不知所云。其实,对电影的解读是多层次的。如果仅仅是为了消遣,我们可以比较感性地体味出影片对现代生活的人生思考。比如,传说中的倾城,无比的妖娆美丽,一件斗篷让大军放下武器,然而,王的一句“脱得好,继续脱”却让倾城掉转矛头,命大军将武器对准了王。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要善待别人的付出,要懂得感恩,不要只懂利用。又如,与倾城生活在草堂的光明最终离倾城而去,去寻找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权力,结果身陷牢笼。这是不是可以让人顿悟:贪欲是杀人于无形的最佳武器。再如,无欢因为小时候受了一个小女孩的欺骗,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这看似可笑的情节,是不是也让人警醒:信任就像银行的零存整取,一点点累积起来,当你需要的时候,才不会透支。 不过,我相信陈凯歌用3年时间花了3个亿,不会仅仅是为了让观众有上面所说的这些零星感悟。那陈凯歌所谓的“无极”到底是什么呢?《无极》真的无聊至极吗?无极,本来是老子用以指称“道”的终极性的概念。“道可道,非常道”。我们或许可以用“不可说,不可说”来搪塞,但老子终究还是写了《道德经》,玄机终究还是得说出来。 从情节上看,影片开头是一个承诺,小女孩倾城为了摆脱饥饿和困穷给命运之神提出了一个期许,而命运之神——满神答应了她的要求,但她必须以一辈子都不可能获得真爱作为一种交换和选择的代价,“除非时间倒转,河水逆流,人死复生”。从人生哲学上讲,命运之神并非过于残忍,因为人做任何事都将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没有一定的代价,人生的追求便难以实现。实际上,选择即意味着放弃,有所得必有所失,没有事情是可以圆满的。因此,可以说,这是一部探讨人生哲学命题的电影作品。影片以真爱为主题,其间也夹杂了一些与真爱相关的自由、命运、诚信等命题。比如,影片虽然是在无具体时间空间的虚拟环境下,以写意的方式说了一个寓言式的故事,但按照影片题记所说,故事发生在“海天和雪国之间”的“一个自由的国家”。这个所谓“自由的国家”,其实只是统治者的自由。无欢屠戮雪国人,却说雪国人是“多么无知和残忍的种族”;而当光明在马蹄谷买下133个奴隶当作开路的诱饵,以及后来命令自己的弓箭手将幸存者全部射杀时,他一分钟都没有想过他们也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生命。无欢小的时候,面对从战死沙场的士兵脚上脱鞋的小倾城,说:“他们生是我爹的兵,死是我爹的鬼,偷他们的,就是偷我的。”士兵与奴隶生命都不属于自己,哪里有自由可言? 我相信在探讨这些命题时陈凯歌应该有他的宏观考虑:第一,他试图表现我们这个时代的变迁、人们的历史负担以及眼下状况。说得客气一些,眼下的状况可以说是“后理想主义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理想”退位,“欲望”登场。因此,大将军光明不得不把他的眼光放到无欢说的“一个女人”身上。第二,他试图给出在这样的时代,人们如何找到自己的归宿以及心灵的位置。因此,无欢这种声称“天下的东西,要拿都拿得到,只要你够坏”的人,当然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从光明身上得出来的、与他的名字一样饱满的结论是:“即使是骗你也是爱你,即使是残缺的爱也是爱”;正是因为这伤痕累累的爱,光明这个人得到了拯救。 可能大家要问,一部影片怎么会承载那么多的内涵呢?我想说的是,一部影片包容很多意涵并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些意涵不是导演明示的,而是观众回忆的。这就要说到影片的纰漏。 作为商业片,《无极》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提供一个简洁有力的叙事系统。如果我们要找出一件贯穿始终的事件的话,那么就是“杀王”这一件,但是它在影片进行到三分之一时就已经完成,满神的预言已经实现。于是影片不得不转移方向,讲了一个雪国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与影片的上下左右没有任何关联。影片最后引进的那个元老大会,像一个“思想研讨会”,在“研讨会”氛围中,这群人聚集一堂,把他们之间的问题都给解决了。这样一种叙事形态,中性地来说,更加接近爱森斯坦的《罢工》,或者同样拍摄于上个世纪早些时候的《卡里加里博士》之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影片也许是任何别的什么,但绝不是商业片。 另一个问题是叙事违反常规。影片一开头,满神向倾城交代她的命运:她将获得一切,但是得不到真爱。从叙事的角度来看,如果这是一个起因,那么最终结局如何?倾城是否以及如何反抗加在她身上的这种命运?而如果这是一个结局,那么起因是什么?倾城因为什么而遭到如此恶毒的诅咒?影片无视观众对此产生的好奇,它的做法正好相反:始终停留在这个诅咒本身,没有使得剧情因此而往前推进一步,最后人们看到的仅仅是这种诅咒如何得到了全面落实。又如,满神第二次与人间沟通,是与大将军光明打赌:穿鲜花盔甲的人将要杀掉王。从叙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规则来看,那么将要进行的是一场如何让对方输掉的角逐,并且这种角逐可能成为贯穿影片直至结尾的动力。但是影片再次放弃了这个可能成为叙事动因的关键元素,不出几分钟,穿上鲜花盔甲的奴隶昆仑已经杀死了王,对此,大将军光明连丝毫愤怒也没有。而愤怒实际上也是可以将故事进行到底的另一个动因。我们知道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便是开始于著名的“阿喀琉斯的愤怒”。再如,倾城二十年之后是以一个荒淫无耻的形象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的。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大将军还要爱她,想得到她的爱?为什么像昆仑那样有着一双纯洁眼睛的人也要把目光投向她?如果顺着这条线下去也未尝不可。“为了一个女人”并不是如无欢所一再鄙夷的那样如何不值,十年特洛伊战争之后,希腊老将们再次见到海伦时,仍然啧啧叹道:“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是值得的”。但在影片中,倾城真正的命运在于:她只是实现别人另一种兴趣的工具或途径。因此,在一种情况需要时,她会说:“在王要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好了,我不会再和任何人好。”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她又说:“在你杀王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两个如此互相矛盾的诉求,完全忘记了观众是有记忆的。《无极》这部影片,在叙事的前后贯穿上显得如此任意专断,不断改变方向,脱落必要的环节,使得观众在观看影片时大吃苦头,始终处于困惑不解的状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