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制造者 论及本文所涉及的对象,首先需要将“主流电影”与“主旋律电影”区别开来。“主旋律电影”的提法稍晚才开始出现,差不多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它所扮演的角色主要是“宣传片”。但是这个视野和要求,完全不能囊括自1949年以来的中国主流电影。作为“主流电影”中所包含的“主流意识形态”,它之所以能够具有支配和主导性质,可以借用恩格斯“无数个平行四边形的合力”来形容,即它不是某一社会力量单方面颁发的结果,而是社会的多个阶层多种力量经过多重磨合,所达成的某种平衡和共识。尽管不是每一个社会成员都同意,但是大多数社会成员共同参与的结果,是人们之间的对话与妥协。而主流电影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关系,也决不仅仅是被动的,而是一个互动的、互相生发的关系。主流电影同时是形成和塑造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途径。 一定长度的剧情片需要叙事。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解,我们暂且把电影中的叙事分为几个不同的层面:一、镜头叙事,涉及的是镜头的运动及镜头之间的相互关系;二、情节叙事,涉及一部影片的剧作或文学部分;三、神话叙事,即如何将现实世界提取为某些可见的形式,使其变为可以理解的,即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将现实转换为言语”①。本文题目中所标“叙事”,主要与第三者“神话叙事”有关。从这个角度,叙事电影通过一些基本的冲突和克服、对抗与解决的模式,譬如善与恶、美与丑、正义与邪恶、法与非法、个人与秩序等,帮助人们去界定周围纷繁混乱的现实,建立一些可以理解的框架,并从中找出相对稳定的意义。这个建立意义的过程,是伴随着观众的认可完成的。人们用“集体文化理想”、“基础文化价值”、“仪式”② 来称呼好莱坞电影,其原因便在于此。当然,神话叙事并不一定都是“宏大叙事”,它的核心在于将某些真实的东西转换为可见的形式,尤其包括人的真实情感。 以1949年为标志,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的时代呼唤新的神话叙事,以帮助人们认识“新天新地”,顺当地适应和进入新的秩序。《白毛女》(翻身解放的模式)、《南征北战》(战争史诗的模式)、《钢铁战士》《董存瑞》(战斗英雄的形象)、《渡江侦察记》《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传奇英雄的形象)、《中华女儿》《八女投江记》(女英雄的形象)、《鸡毛信》(小英雄的形象)。所谓“英雄”,就是以旁人不具备的品格和耐力,在这个世界中行动并引导着这个世界的方向。英雄的身影便是这个世界的新形象。这些影片通过讲述新英雄的业绩,讲述英雄如何克服困难——光明如何战胜黑暗,正义如何战胜邪恶,美好如何战胜丑恶,高尚如何战胜卑鄙,讲述了这个世界是如何诞生的,它所建立的新秩序、新规则是怎样的,应该如何理解新的现实。与创造世界的英雄一样,歌颂英雄的诗人同样是这个新世界的创造者。如果把这些影片称作为“主流电影”,那么,早期的这些主流电影,与新世界初始一样,是生气勃勃,富有创造力的。当然,不能够提供关于新世界叙事的那些影片,则遭到了严厉摒弃,比如《武训传》。 作为早期神话叙事,这批电影中有较多的社会真实作为基础,体现了真实的社会力量之间的冲突,反映着那个年代人们的某些真实要求和切肤之痛。这些电影中的冲突——光明与黑暗、进步与落后、革命与反动、新与旧,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汇聚了不同社会力量的想象。笔者举两部相对比较“中性”的影片为例。一部是石挥导演的《我这一辈子》,它以一位穷困潦倒、濒临死亡的老人的回忆,表现了近半个世纪北京城(中国社会的缩影)的时世沧桑:不同的“主子”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不同的新名词(“共和”、“专制”)开始出现在民间的街头巷尾,不同服装的军队在人们眼前晃动着不同的武器,当官的不断高升(秦大人),但时代变化的结果只有一个:老百姓越来越受欺压,他们的儿子被砍死,女儿被抓去当慰安妇,上了年岁的老爹在牢房里受刑。没有人保护他们,连同饥饿与疾病,底层人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石挥将一个底层小人物(巡警)的敏感心思与无比困惑,演绎得深切感人。这样的感情,这样的认识,其中所包含的对于新社会的急切向往,在当时基本上可以说是“全民共识”。 另外一部杰出的影片是史东山导演的《新儿女英雄传》。故事发生在上世纪40年代北方所谓的“拉锯地区”——国军、八路军、日本人在同一地点来回出没。在介绍这个地区复杂特点时,影片用了这样一系列富有说服力的细节对比:国民党军队作风败坏、鱼肉人民,对处于战乱之中的群众进行无休止地敲诈;而共产党的军队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减租减息减轻人民负担,拿老百姓“当个宝”。这些电影中的细节,应该说都是非常符合历史真实的。要求结束国民党的专制统治,对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社会来说,越来越像是一锅煮沸的开水。 成功的价值转换,必得运用已有价值的资源,可以说是“借腹生子”。人们在接受新思想时,同时也在运用着头脑中已有的思维范式,在某种意义上,共产党的价值观是嫁接在传统儒家价值观之上的。《新儿女英雄传》中女主人公小梅一半是因为抵债而出嫁,很快因为感情不和而离家出走,参加了八路军组织的抗日活动。她的丈夫张金龙一度也加入了妻子的行列,但终因这个人根基恶劣,品行不好,结果当了汉奸走狗。当这一对夫妻分道扬镳,他们各自所代表的价值也昭然若揭。对好逸恶劳、流里流气的张金龙的谴责,是建立在积极、勤勉的儒家人生态度之上的。这部电影极具魅力之处还在于对自然环境的深情描绘,白洋淀这个地区的自然景观是一个重要的叙事元素。这样做既契合中国文化中人与自然的亲近和谐,又表达了美丽家园决不允许入侵者践踏的潜在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