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银幕从来不缺少女性的形象,却罕有女性的话语。 新中国成立后在“男女都一样”的旗帜下,集中培养了一支世界上罕见规模的女导演队伍,其成果主要体现为第四代和第五代的女导演们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活跃而颇具影响力的创作。第五代之后女导演的人数急遽变少,声音渐弱渐少。但在我们尚认可的电影叙事中最具有话语权的导演的位置上总时而有女性的身影闪现。即使是这样,我们能说中国电影中有女性的话语存在么? 本文同意以戴锦华等人为代表的一种观点:早前女导演以隐藏自己的女性特质,回避对自身性别主题的关照,以拍出“和男人一样”的电影,出色把握“男人能把握”的题材而获得身份和话语权;在迎来全面商业化以后,女性任何的自我陈述、自我探究、自我发现和自我界定都很难避免不被商业化,成为满足猎奇和欲望的观看对象的命运。现实也证明,从文学到电影,从街头、舞台到电视,各种文化再现领域都有太多这样的自贴标签或被贴标签,而后被销售的事实存在。一方面是女性“依然困在父系语言之中”,“没有办法从这苍天中造出另一种系统来”,① 找到独立的另一种语言,再创一套文化;另一方面但凡是女性话语,它本身就会成了被贴价售卖的对象。但即使是这样,我们就放弃了言说的权利,放弃了在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寻找真正属于女性自己的表达的可能性吗!这正是本文关注女性的电影叙事,尤其关注青年女性叙事的出发点。 近年,随着电影体制改革推进,投资和发行电影的渠道增多,女性主导电影叙事的可能性也在增强,从编剧、导演、主演到制片,年轻女性在这些控制电影话语权的位置上施展才能,突围于大众创作和小众创作,国内发行与海外发行不同形态的电影中,两三年内比较密集地出现了《恋爱中的宝贝》、《美人依旧》、《玉观音》、《美丽上海》、《电影往事》、《我和爸爸》、《红颜》、《无穷动》、《我们俩》等一批女导演的作品。她们的影像是否为中国银幕提供了一种女性的话语?本文选择在大众主流院线上已有两部影片发行并形成一定影响力的徐静蕾和她2005发行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以下简称《来信》);做个案分析。 一 由徐静蕾从演员到导演的职业转变,由她的第一部影片《我和爸爸》的表现,由她一部紧接着一部的拍片节奏,可以判断这是个在影像表达上有自己野心和话语欲望的新晋女导演。出于对第六代导演出世以来女性创作长期匮乏的焦虑,看着同龄的徐静蕾要讲述一个关于女性的成长和痛苦的故事,我们自有一份特别的期待。但是,这会是一个真正属于女性自己的故事吗?疑虑从一开始就存在。 改编面临的难题首先不在于小说诞生的年代地域造成的文化隔阂,而在于小说出自一个男作家之手。从个人的角度说,茨威格一点都不男权,他是一个擅长描绘女性又尊重女性的男作家。他塑造的女主人公“我”是一个追求独立、自主、平等的新女性。她拒绝过寄生生活,拒绝平庸,拒绝生活被人安排,遵从个人意愿和本性,富有理想主义色彩。但她的悖论恰恰在于她的自主不过是让她从被迫做奴隶转为了自主选择主子。她的独立和爱情理想无非是要从一个男人的视阈之外,挣扎着冲进他的视野,成为他“看”和“看见”的对象,无非是要在一个男人的世界中寻求一席小小位置,还不是独占的位置,长久的位置,只是他结交的众多女人中间所谓“独一无二”的一个而已。唯其这样,她才有了名也才有了形,才在世界上获得了存在的价值。就是这样一个“求之不得”引发了她一生的“辗转反侧”。小说的叙事透露了它那深深植于文化之中的男权中心意识。退一步说,即使这是一篇新闻报道,即使出自一封真实私人信件,与小说家无关,只要叙事不变,它的话语立场就只能是男性的,而非女性的。 重读这个故事,蓦然发现茨威格为男权文化下的女性处境做了一个多么好的寓言:不追求,遭受的是漠视,是被撇在历史的视阈之外;追求,最好的结果不过是终于等到那扇门开启,走进去,成为“他的”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依然不能避免仍旧被遗忘、被漠视、被视为欲望的指涉的命运。在父系话语的逻辑下,走出家门以后的新女性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悖论。但显然茨威格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相反,他这个怒斥专制、痛恨暴政、同情弱小的人道主义者恰恰是在真诚地赞赏女性的时候,接受着,并推行着这个人类历史上最顽固而漫长的话语暴力和文化专政。小说尾部再明显不过地透露了他的心迹:当女子完成对男人的告白准备以无名而无形的拒绝姿态离去的时候,小说家却忍不住给她安排依然对留驻于男人的世界恋恋不舍,要求每年生日的时候去买一束白玫瑰作为对她这个“不存在”的纪念。这简直不是痴迷,已是荒谬了。其实与性别无关,换一个女性作家,呈现的或许也会是一样的结尾、一样的叙事、一样的立场。这是文化教化的结果,而我们今天依然身处在这个文化之中。 所以说今天重述这个浸润着男权文化迷思的关于女性的故事,不是没有价值,恰正有着现实意义,女性通过对它的反思和重构,做出对自身现实处境的一份关照。另外,这故事假设的历史境遇也正对应着女性话语在建构中遭遇的尴尬,尤其电影又是那么依赖资本和市场的一种叙事。多重的异质同构让这个爱情故事可能拓展出很丰富多层的寓意空间。